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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被称为历代巫姑中数一数二的才女,馨远并不是一个温暖的人。除了日常的训导之外,她很少跟瑶瑶讲话,大约是觉得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

  巫姑们被要求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她们是世界的旁观者,不允许参与到感情的角色之中,只需要注视着,就行了。巫姑馨远,也是认真地做到了这一点。

  馨远总是懒懒地坐在背风的亭子里,看一眼书,喝一口茶,然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云海。馨远的术法很好,所以她从不看咒文,不看典籍。她在看什么?好像是书卷苍黄的家国春秋,又好像是春风荡漾的民间谣曲。

  又好像她什么都没看,她只是在看流云。天上的流云也是某种文字罢,那是天阙山的巫姑才能懂得的密语。

  她并不曾注意到,身边这个表情茫然的小女孩子,其实用心记住了她的每一个细节。

  唇边的每一个字眼,眼角的每一个神情。

  巫姑是瑶瑶的镜子。即使巫姑本人并不愿意被任何人参照,她也避不开少女清澈的目光。十五年悠长的岁月,瑶瑶能够注视的眉目,能够向往的风景,也只有巫姑。瑶瑶想像中自己的未来,也是如是模样。禁锢与寂寥,那是她们共同的宿命。

  那些记忆,即使多年后,时过境迁,亦不可从眼前抹去。

  清凉如水的日子始终在视野里回旋,飞羽流云,花开花谢。直到——直到一片刺目的猩红,霎时间泼污兰花的形影,血色浸透了全部记忆。

  瑶瑶一惊。她睁开眼惶然四顾,青水上空的绿,清新逼人,然而竟冲不淡残留在眼中的那片浓浓血色。血色之中,是馨远注视她的眼睛。

  馨远,唯一一个死于刀剑之下的巫姑,也是惟一一个惨遭兄长屠戮的冰族公主。

  瑶瑶猛烈甩甩头,绞着自己不堪入目的双手。

  那时候,槐江帝已经向青水下游的青夔国宣战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槐江帝挑起干戈,瑶瑶完全不得而知。事实上朝中也没有几个知道这个内幕。有人说,是因为槐江帝的某个异国妃子回乡探亲,正值城破,被青夔军队捉拿,献给了他们的武襄王。槐江帝问武襄王要人,却被告知该妃子留恋青王宫的自在生活,不愿回到压抑的冰什弥亚宫廷。这等奇耻大辱,使得槐江帝失去了理智。无论如何,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自取灭亡的。冰族空有千年王统却早已外强中干,并没有相应的兵力和财力,不足以和如日中天的青夔国相抗衡。更何况青夔国君武襄,是百年不遇的战神,整个云荒大陆无人能及。在他的大刀之下,青水中下游的大片国土,都归顺了青夔的统治。冰什弥亚根本无人是武襄的对手。

  出兵前照例要去阳台庙问卜,巫姑馨远给出了最坏的卦辞。

  那时候,十四岁的瑶瑶躲在阳台庙的大柱子后面,凝视着出生以后见过不超过五次的父王。槐江帝阴郁地站在那里,如同阴暗的天空下,一座黑黝黝的孤塔。巫姑跪在他面前,力陈出兵的种种不妥之处,劝谏皇兄改变主张。然而槐江帝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思绪飘得很远。正在瑶瑶感到疲惫的时候,忽然槐江帝拔出了佩剑。

  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谁都来不及阻止。馨远公主的头颅,就这样从她那蝤蛴般的脖颈上滚了下来。

  霎那间,瑶瑶以为自己看错了。

  “巫姑不可以干政。”槐江帝勉强说了一句话,算是解释。说完就用一种如释重负的步调走了出去。

  大家都在想,槐江帝也许是发疯了。

  只有瑶瑶知道槐江帝根本没有发疯。他只是想用巫姑的鲜血来祭祀他的剑。瑶瑶知道,这是一种近乎邪恶的、馨远公主永远不会提及的巫术。槐江帝为了胜利,不惜用最无耻的方式来贿赂神明。然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神明是否还向着失控了的冰什弥亚。

  刚刚失去生命的身体萎顿在地上。瑶瑶一言不发,看着颈部断处,红色的东西不停流出。这就是身为巫姑的宿命吗?——那么洁净娴雅的巫姑,身体里涌出血,原来也是触目惊心的。

  走到门边的槐江帝忽然回过头,看见了瑶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踌躇着。

  瑶瑶也看着他,他的手再次移到了剑上。

  于是瑶瑶的黑漆漆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转到了剑上。少女的神情,冷漠得像一潭死水。她等待着成为皇帝的第二个牺牲品。

  然而他最终说:“你跟我回宫里去,这个地方再也不需要巫姑了。”

  临走前,瑶瑶忽然跑了回去,跪下来,朝馨远公主的尸体磕了一个头。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巫姑睁着的眼睛。

  那是巫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注视瑶瑶。

  瑶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巫姑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已经冰凉了的手指。生于巫术,死于巫术的巫姑馨远,只留下一个无法解读的眼神,转瞬湮没在血海里……

  在那以后很多年,她无数次地下决心,要把冰历最后一年的惨痛场面从记忆中排除出去。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回映呢?隔着遥远的时间和距离,仿佛再次触到了巫姑的手指,冰凉。

  青水上,十五岁的瑶瑶攥紧了拳头,然则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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