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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每次有年轻漂亮的女客在来归客栈住店,他总是让她们住在这间寅字号房里。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乍一见到花弄影,就已是神魂颠倒,所以骆西城夫妇说要住店的时候,赵老实立刻亲自把他们带去了这间寅字号房。

  头一个晚上,他也像平时一样,躲在丑字号房偷窥。但那天夜里,花弄影却是和衣而睡,赵老实什么也有没看到,但他心里却越是痒痒了起来。所以这天黄昏,骆夫人让伙计给送水的时候,赵老实就知道,自己遇上了难得的好机会。

  他一边忙不迭吩咐伙计送水上楼,一边悄悄溜进了丑字号房。

  当赵老实往寅字号房看去的时候,屋子里都是水气,衣服什么的,都扔在一边,花弄影就在浴桶里洗澡,正好背对着那小洞,赤条条地坐在桶里。看到她雪砌也似玲珑的身子,赵老实几乎连魂都要飞了,他一劲儿趴在那小洞上,怎么也看不够。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女人雪白修长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极细的线,颜色血红,紧紧贴在女人的脖子上。

  赵老实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就在这当口,花弄影轻轻地转过了身子。只见那条红线从她背面脖子上,一直延伸到正面,不多不少,刚好整整一圈!

  刹时间,赵老实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那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红线!任何人一看到这东西,就会立刻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道伤口,只有砍了头的人脖子上才会留下的伤口!赵老实曾在洛阳城里看过几次斩刑,就更是对这种伤口印象深刻!

  可既然头被砍了下来,又怎么还能稳稳当当的连在脖子上?砍了头,人自然就死了,但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分明还是活生生的,能走,能动,要吃饭,也会说话……

  一时间,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就只看骆夫人从浴桶里站起来,叹了口气,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颈上的伤口——

  赵老实说到这里,也就学着二十年前那位骆夫人的动作,用右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的颈项。他学得极是传神,众人不由都感到脖子上一阵凉凉的,仿佛被那女人的手抚摸着的,是自己的颈项……

  骆夫人站在浴桶里,玉雕也似的手指,轻轻搭在那条红线上。

  她突然侧了侧头,向着墙壁看去。

  赵老实在墙的这一侧,才觉得有些不妙,女人冷冰冰的目光已穿过墙上的小洞,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跟着,慢慢的一笑。

  她本来美貌,这一笑,更是倾国倾城,但赵老实却只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退退不开,想叫叫不出。

  花弄影一笑,跟着又回转身子,走出浴桶,裸着身子站在窗前逗笼子里的鸽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老实才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惊醒过来,他只骇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半天,觉得脚面上湿漉漉的,战战兢兢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吓得尿了裤子。他心头略略一松,再壮着胆子看向隔壁,花弄影不知何时已不在房里了。

  ——寂静中,突然啪的一声响,客栈里的众人都狠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桌上油灯的灯花爆开了,不由得又都松了口气。

  “后来呢?”

  苏妄言问。

  赵老实瑟缩了一下:“我挨了一吓,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躲在床上瑟瑟发抖,每次听到脚步声,就以为是骆夫人来了。明明数九的天气,却身上背上全是汗!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伙计在外面跟骆大侠打招呼,骆大侠像是心情不错,大声答应着,三步两步上了楼。

  “我听到他回来了,也稍稍放了心,心想就是骆夫人要害我,她丈夫回来了,她也不能下手了。又想,不知道骆大侠知道不知道他夫人脖子上这道伤?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跟这么个怪物在一起?想来想去,倒忍不住同情起凌大小姐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骆大侠不爱,非要爱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怪物,这可不是叫人纳闷么?”

  说到这里,像是过了这么多年,还在为凌大小姐不平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韦长歌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就算亲身到了相思境地,又有几人能清清楚楚说出个因果缘由来呢?所以‘情’这一字,最是世上说不清、道不明之物,任你大智大慧大勇大圣,也是一般看不分明的。所谓情,于外,只在‘无所适从’四个字,也因此让人千攒百度;于内,便是紫玉成烟,章台故柳,可死而不可怨罢了!”

  此言一出,座中一片默然。

  稍顷,滕六郎竟拊掌大笑道:“可死而不可怨、可死而不可怨——韦堡主这话说得再好不过!当浮一大白!”

  竟真的伸手提过旁边酒坛,拍开封泥,自己先干了一碗。

  马有泰几人也不知在棺材里呆了多长时间,又说了这许久的话,早已渴得很了,只是疑心酒里有毒,不敢先喝。此时看他先喝了一碗,登时都放了心,纷纷伸手倒酒。

  苏妄言见他不露声色,病黄的脸上一抹顽皮之色却一掠而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人倒实在有趣,明知那几人渴了,偏装作不知道,非等人渴得狠了,才来这么一手,就算酒里真有毒,只怕也是叫人防不胜防。只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顿觉此人大对脾性,不由微露浅笑。

  滕六郎转头见了,一怔,也回他一笑。

  赵老实喝了酒,声音也大了些:“他们明明两个人一起出去,却只有骆大侠一个人回来。伙计问起,他只说凌大小姐有事,晚些回来。又说他和骆夫人明早就走,让伙计结帐。”

  “一夜就那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伙计不见凌大小姐起床,开门进去一看,包袱行李都在,她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骆大侠知道了,着急得不得了,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找她,直到夜了才回来,一进门,就问凌大小姐回来了没有。

  “骆夫人也下楼来了。我看到骆夫人,心惊胆战,但她却仍旧一脸冷冰冰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问骆大侠可找到人了没。骆大侠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说:‘凌霄性子倔,我怕她一时想不通,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骆夫人淡淡应了一声。我这才壮着胆子上去,问他们还结帐不结帐。骆大侠说‘不结了’,又对夫人说‘我实在不放心,还是等她回来再走吧?’夫人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等吧。我知道,你总是不放心。’骆大侠看了看夫人脸色,安慰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心。若不是凌霄,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感激她,她若有难,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帮她,她若有事,我更是一生都不会安心。你别多想。’骆夫人看他一眼,只是微笑。”

  赵老实看看屋中众人,惑道:“你们几位说说,这三人的关系可不是恁地古怪么——凌大小姐明明喜欢骆大侠,怎么还会帮着他和他夫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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