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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第五章温海变身

  水从四面八方淹来,涌入耳鼻口,将她整个人都吞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胸腔极度憋闷。在死亡的边缘,白晓碧才发现,死,并非如想象中那般轻松。她从未想到原来死亡如此可怕,来自肉体上的折磨,比绝望更加难以忍受,死之前竟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极度难受之下,她伸手乱抓乱舞,忽然间,右手抓住了什么东西。是粗糙的感觉,仿佛是树根。

  经历了这样的折磨,求生的意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或者说根本就是出于本能,她拼了命拽紧树根想要爬上去,仅仅是为了上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只要上去,命就是自己的了。

  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死死抓住了她的左手臂,再也不放。

  那手的力气太大,也很沉重,险些将她拽回水里,对方似乎也在极力与急流对抗,挣扎求生。

  脑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思考什么,窒息的感觉更加强烈,白晓碧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再也不要忍受这种溺水的折磨!

  双手下意识抱紧那树根,犹如抓着救命稻草,死撑着不肯松手,她努力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突然,那树根竟变得柔软了,仿佛人的肌肤,居然还带着温度。

  白晓碧倏地睁眼。

  阴暗的山洞,嶙峋冷硬的岩石。

  没有死!白晓碧翻身坐起来,猛然间觉得胃里十分不适,不由呕出几口水。

  手,方才的手……

  她吓得飞快转脸看,这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个人,纵然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挺直的鼻梁仍是气势不减。

  此刻她握住的,正是他的手,那手上还紧紧扣着合拢的折扇。

  白晓碧沙哑着嗓子,试探性地唤他:“师父?”

  他仍旧一动不动。

  白晓碧很快反应过来,那手烫得慌,可见是还活着,于是欣喜万分,慌忙去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可怕,一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着急起来。

  他在发热,再这么下去不行,白晓碧索性将冰凉的手捂在他额上。感受到凉意,他微微动了动手指。

  面前这人一样是在利用她,之所以有勇气跟着跳下来,不可否认,有一半缘故是对那人的极度失望,要说心里真正感激他,就是黑衣女那一剑刺来,他不顾安危抽身救她的时候,也算证实了那句“将来事情办完,为师亦不会丢下徒儿不管”吧。

  尽管不救她,他同样难以逃脱,然而被救的人总是会感动的。

  白晓碧发了会儿呆,才留意到耳畔有水声,心想莫不是还在山门下,于是起身去洞外查看。

  洞口被草木遮掩,光线昏昏,她本以为天要黑了,哪知出去才发现,外面阳光明媚,顶多午时刚过。

  宽阔的江面,水流不甚急,青龙湖影子也不见。

  看来他是怕那些人搜查,所以连夜带她朝小江上游走,逃到此处,伤势发作,不支昏迷。

  那人怕是以为他们都葬身水底了吧?

  这种阴冷的地方不适合病人久住,他现在的情形十分不妙,应该尽快用药才对,白晓碧留意着江上捕鱼的船只。

  油灯芯压得很低,贫寒人家是舍不得费许多灯油的。灯光下,桌椅破旧,房间虽小,却已是这家人最好的房间。让主人将它让出来,白晓碧原本有些过意不去,但如今温海在病中,实在不能将就,她开始庆幸自己有在怀中放银子的习惯,钱不在多,只在巧,有时候小小一笔,对于别人来说已经很了不得。

  她打听之下得知这里距青龙湖有二十多里。

  他受了伤,竟还带着她走了那么远。

  白晓碧见识广了,编造谎言已经不是难事,何况老渔夫全家都十分淳朴善良。唯一担心的是,叶夜心行事周密,必求万无一失,不见二人尸体,定然会派高手查探,倘若真被找到,温海必定难逃性命,如今只望他伤势能尽快好转,再另外寻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

  床前柜子上摆着个土碗,盛着一大碗黑色药汁。

  他双唇紧闭,白晓碧喂了许久,仍是半滴不进,全流在枕头上了,伸手一试,发现那额头越来越烫,白晓碧顿时大急,简直又要哭起来。

  许久,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子推门进来,“姐姐,药都喂过了么?”

  白晓碧脸上热辣辣的,急忙擦擦嘴唇,将空碗递给她,“好了,多谢你。”

  又是喂药,又是拿手帕浸了冷水敷,眼见天快亮,估摸着差不多了,白晓碧才将就着趴在床头睡了一两个时辰。第二日清晨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试温海的额头。

  温海到底是习过武的人,虽然还未醒转,热却退了许多,全身已不似昨日那般烫了。

  白晓碧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

  女孩子熬了药送进来。

  待她出去,白晓碧紧紧闭了门,这一次喂药容易得多,他甚至比昨日更加配合,一口一口尽数咽下,甚至在最后还……冰凉的唇似在回应,轻吮着她的唇。

  白晓碧头皮一麻,下意识地离开。

  果然,温海不知何时已睁开眼。

  白晓碧吓得连人带碗跌落床前地上,“师父?!”

  温海面不改色,略抬上身,似要坐起。

  白晓碧连忙爬起来,搁了碗,过去将他扶起来,拿过枕头让他倚着,“师父昨日一直昏迷着,总不肯吃药,所以……”

  温海道:“所以你就这样喂?”

  白晓碧窘得转身,“我……拿碗出去洗了。”

  温海拉住她,“此地不宜久留,须尽快离开。”

  他二人的事暂且不说,此刻,远在李家庄外山上,一名女子只顾掩面啼哭,旁边老者望着悬崖,显然也心神不定,时而重重地叹气。

  有人匆匆走来,“会主。”

  父女二人同时看向他。

  老者开口问:“怎样?”

  那人垂首,“沿岸都找遍了,仍是寻不见,恐怕……”

  女子厉声打断他,“什么恐怕?再去找,找到为止!”

  那么高的悬崖,下面是那么急的水流,或者二人尸首已经冲入湖中了。老者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罢了,一切自有定数,强求不得,否则总归是一场空。我原以为看不出他的命相,或许有些希望,想不到……”

  女子咬牙道:“我不信!没找到就有希望。”说完又哭起来,“都怪爹,我早说了多派些人跟着他!”

  “不得任性!”老者呵斥她,继而又哼了一声,“我早说他太年轻了些,既已成定局,可见是我们看错了人。如今天心帮投靠吴王,我们若再不重新谋划,全身而退就难了,将来天心帮上位……唉!”吴王行事狠毒,比当今皇上犹有过之,怎会轻易放过对手,将来唯有坐以待毙。

  女子不可置信,叫道:“爹不管他了么?”

  正吵着,忽然又有一人匆匆跑来,“会主!”

  老者惊疑,“何事慌张?”

  那人道:“吴王……动手了。”

  乱石杂草,古木森森,一座废弃的木屋孤零零卧于群山中,虽地方偏僻,对逃亡者来说却是最好的地方,告别了老渔夫一家,温海便带着白晓碧来到这里。原来这里本就是正元会一位长老采药隐居之处,后来长老仙去,也就无人住了,如今危急关头他正好记起,便用作了藏身之处。

  白晓碧明白缘故,现下这情形的确不适合回李家庄,他难得逃出性命,伤势不轻,再要轻易露面,被发现可就难说了。

  时值夏秋交替的季节,山中野果很多,二人吃了两顿果子,温海忍不住走出去,回来时丢了两只兔子给她。

  山涧里,白晓碧站在水边大石上,手拿短刀,对着两只兔子发愁。

  刀锋散发着冰寒之气,绝非寻常之物,想不到他平日不曾拿出来,如今反在这些事上派了用场。

  兔子已经被挑断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白晓碧瞧着越发不忍,迟迟难以下手。

  “妇人之仁。”一只手伸来夺过短刀。

  刀光一闪,两只兔子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

  没见过这么血腥的杀兔方式,白晓碧慌忙别过脸。

  “你平日吃的肉哪里来的?”温海将那刀丢给她,淡淡地道,“不得已而为之,其情可恕,我们还要住段日子,你难道就打算只吃果子?”

  白晓碧赧然,“师父教训的是。”

  温海道:“原来我是你师父?”

  突然想起喂药的场景,白晓碧脑子开始发热,连忙蹲下去看那死兔,不知从哪里下手,“这……怎么弄啊?”

  温海看看那兔,“我也不知。”

  白晓碧低头不语。

  “笑话我么?”他声音带了一丝笑意,走过去蹲下,拎起那兔,“我虽不懂,却会试。”

  白晓碧指点道:“我见过杀鸡,应该是先要拔了毛吧?”

  ……

  兔子当然不能拔毛,温海很快就剥了皮剖好。打火石早先从渔夫家出来时取了两块,唯独缺了柴,何况山中夜寒,必定要生堆火才行,他见墙角有柄生锈的斧头,便拿起来往外走。

  白晓碧担心他的伤,忙拦阻道:“师父歇着吧,我去。”

  斧子钝,且不得其法,大的树自然砍不动,白晓碧费尽力气,双手磨得红了,只得了堆小树枝,这才发现高估了自己。

  温海在旁边看了半日,终于走过去,“打算砍到天黑么?”

  白晓碧将斧头递与他。

  温海没有接,却走到她身后,反握住她的双手,“要这样。”边说边带着她的双臂扬斧朝那树砍去,只听得喀嚓一声,整棵树应声而倒。

  力气本不是自己的,白晓碧吓得一颤,耳畔似闻得一声轻笑。

  死里逃生甚是狼狈,当然也就没那么讲究,他身上的檀香味已经不见,可是却有着另一种味道,令人面热心跳。被他牢牢圈在怀中,白晓碧呼吸有些不稳,被握住的手也开始发抖,她发觉不妥,结结巴巴地道:“好……好了。”

  温海果然放开她,淡淡地道:“如此,你来。”

  知道他故意的,白晓碧看着面前整棵树,气闷道:“师父何必捉弄我!”

  温海道:“为师伤势未好,力气不济,怎能动手,教教你尚可。”

  白晓碧噎住。

  夜里,火光映照四壁,屋内温暖如春,以那样暧昧的姿势劈出来的木柴,燃得似乎也格外旺,待白晓碧发现不对时,兔子已经烤糊了。

  温海看着那烤糊的兔肉,皱了下眉,最终还是慢慢地吃起来。

  白晓碧却吃得津津有味,“往常随师父四处行走,吃过许多好吃的,竟都不如这只兔子。”

  温海道:“人在危急时,但有果腹之物,便是美味。”

  白晓碧道:“师父说的是,我倒想起个笑话。”

  温海示意她讲。

  白晓碧道:“是小时候我奶娘跟我讲的。先前有个皇帝,因奸臣谋反被迫流落民间,一日饥饿难耐时,正巧有个老头儿送上一碗玉米豌豆羹。皇帝吃着,觉得美味至极,往常宫里的山珍海味算来竟也不过如此,于是便问是什么,老头儿回说叫珍珠玛瑙羹。后来皇帝得以顺利归朝,便下令厨子……”

  温海道:“是御厨。”

  白晓碧道:“是了,他下令御厨做珍珠玛瑙羹,御厨们个个都瞪眼啦,珍珠粉尚可服食,那玛瑙可怎么弄呢?皇帝见他们做不出来,龙颜大怒,砍了好几个厨子,呃,御厨的脑袋,剩下的御厨们害怕了,连忙跑去将当初那个老头儿找来,求他再做一碗珍珠玛瑙羹。老头儿说不成不成,那其实是穷人家吃的玉米豌豆羹,因嫌名字太寒酸,所以起个好听的名字,皇上好好的山珍海味不吃,吃这个做什么。御厨们不管这些,都跪在地下求他,说你老人家行行好,再不做出来,我们大伙儿的脑袋就保不住呢。老头儿没法子,只得亲手做了一碗呈上去。”她故意打住,“师父猜后来怎样了?”

  温海微眯了眼,不猜。

  白晓碧有点扫兴,接着讲,“老头儿做好了呈上去,可皇帝只吃一口就搁了筷子,说怎么味道不如往常呢,简直难以下咽。那老头儿回道,皇上不知,这羹本来就是我们贫苦人家吃的,没米了便拿它充饥。人饿的时候,先想的是填饱肚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味道,皇上当时觉得好吃,正是因为饿了呀。”说完又笑起来。

  她绘声绘色地讲完,原以为温海会笑,谁知他却只是哦一声,道:“皇帝也是人,自幼生长在宫中,不见民间疾苦,难得有两个肯去民间体察的,身边服侍的人却有一堆,尽心周全,所以从未亲身经历过饥寒之苦,原不足为奇,只是身为一国之君,竟连豌豆玉米也不认得,不知民生疾苦,已算得上昏庸了。”

  白晓碧颇觉泄气,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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