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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六


  皇帝陛下困难地抬起头来,微眯着双眼,隔着宫墙,看着天空东面的碧蓝天空,似乎发现那边可能要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发生。

  他望着天空,眼角的皱纹却微微颤动了一丝,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探在龙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么,他眼眸里的光芒从涣散中渐渐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么,他的脑海里泛过无数的画面,似乎想要记住一些什么。

  没有谁比庆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或许从初八的风雪天开始,他就预见了自己的这一天必将到来,这不是还债,只是宿命罢了。然而为何他的心中还是有那般强烈的不甘,以至于他皱极了的眉头,像极了一个问号,对着那片被雨洗后,格外洁净的碧空,不停地发问。

  少年时在破落王府里的隐忍屈震,青年时与友人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壮年时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纵马驰骋,率领着无数儿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剑指天下,要打下一个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万代,不世之业,青史留名。

  然而这一切,却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够甘心?朕还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庆帝知道这些横亘在他人生长河里的人物,比如叶轻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闲,其实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生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感叹?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没有那个女子,就没有跟着她来到世间的老五,也就没有安之,也就没有内库,没有很多的东西,然而朕难道就不能自己打下这片江山?

  不,朕一样能够,大不了晚一些罢了。没有无名功诀又如何?大宗师这种敢于与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应该存在。不是吗?

  只是……如果没有如果,如果没有叶轻眉,或许朕这一生也就没有了那段……真正快乐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来,忘却了体内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这个疑问之中。这个问题当初在小楼里,范闲曾经提过,然而直到此时,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对自己发问。或许是因为过往的这数十年,他一直都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收回了目光,回复了平静,垂死的君王依然拥有着无上的威势与心志,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范闲与五竹,似乎随时可能用生命最后的光彩,去燃烧对方的生命。

  一阵长久的沉默。

  范闲再次抹掉唇边的鲜血,紧张地注视着皇帝陛下的每一个动作,只是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不仅薄薄的双唇像极了皇帝,便是这个抹血的动作,也像极了对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诡异地翘了起来,然后渐渐敛去笑容,冷漠开口道:“朕今日知晓了箱子里是什么,但朕此生还有一件事情极为好奇。”

  他双眼微眯望着五竹,一字一句说道:“朕很想知道这张黑布后面藏的究竟是什么。”

  ***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君王,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出手的目标,选择了五竹而不是范闲。或许是因为范闲是他的骨肉,或许是因为他认为五竹这种让他厌烦的神庙使者,实在是很有该死的必要,或许是因为庆帝一直认为,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应该由人世间的人解决,而不应该让那些狗屎之类的神祇来插手。

  或许只是因为庆帝在最后那刹那,发现了范闲的某些形容动作,实在是和自己很相像。

  总而言之,他那只如闪电般的手,割裂了空气,袭向了五竹的面门,而放过了范闲。

  范闲活了下来,在皇帝陛下最后一击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叶一样被震开,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手掌,夹杂着生命里最后的那股真气,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门上。

  庆帝一拂,五竹颈椎猛然一折,向着后方仰去,黑布落下。时间……仿似在这一刻凝结了。

  ***

  那块黑布在清风中缓缓飘了下来。

  有一块黑布遮在监察院的玻璃窗上,用来遮掩皇宫的刺目光芒,有一块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来遮住这片天。

  这一块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远没有被解开的那一天,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一直如此。

  今天这块黑布落了下来,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从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间喷涌而出,从那一双清湛灵动而惘然的双眼间喷涌而出,瞬息间照亮了皇宫内的广场,贯穿了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彩虹贯穿了庆帝的身体,将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得明亮一片,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太极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条火龙,瞬间将整座宫殿点燃!

  只是瞬间,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静,在这一片火中,骄傲地挺直了身体。虽只有一只手臂,他站直了身体。临去前的刹那,脑中飘过一丝不屑的思绪——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依然如此。

  世间至强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刹那,依然留下了一个强横到了极点的背影。这个背影在这道温暖的彩虹之中,显得格外冷厉,沉默,萧索,孤独,却又异常……骄傲。

  漫天飞灰,渐渐落下,若用来祭奠人间无常的鞭炮碎屑,铺在了宫前广场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越过宫墙的东方天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的地方,在雨后终于现出了一道彩虹,俯瞰着整个人间。

  ***

  入夜。熊熊燃烧的太极殿大火已经被扑灭,幸亏今日雨湿大地,不然这场大火只怕要将整座南庆皇宫都烧成一片废墟。

  被关闭的皇城正门,在那一道彩虹的异象出现后不久,便被朝廷的军队强行冲破。没有谁能够隐瞒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虽然直到此时,那些悲恸有加,无比愤怒的人们,依然无法找到陛下的遗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齐刺客,是南庆史上最十恶不赦的叛逆,恶徒,范闲,朝廷在第一时间内就确认了这个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学士以及伤重却未死的叶重,强行镇压下了整个京都里的悲愤情绪,或许就在这个夜里,范府以及国公巷里很多宅子,都会被烧成烂宅,里面的人们更是毫无幸理。

  除了胡大学士以及叶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还是那位临国之危,登上龙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这位南庆皇帝陛下的强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势并没有失控。

  当然,其间老监察院以及某些隐在暗中的势力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有人知道。

  而此时,被朝廷再下通缉,赏额高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程度的钦犯范闲,却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出现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能够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宫里,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极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宫更冷清的小楼附近。太极殿已经被烧毁了,而小楼更是早已经被烧成一地废灰,他走在没膝的长草之中,微微低头,不知道是来做什么。还是说,他只是想来向叶轻眉述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范闲的眼瞳微缩,看着小楼遗址旁出现的那个人,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没有想到。

  出现的这个人是姚太监,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范闲的身前,递过去一个小盒子,沙着声音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留给你的。”

  范闲有些木然地接过盒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监,并不担心对方会召来高手围攻自己,宫外是一个世界,宫内是一个世界,在宫内这个世界之中,想必此时没有人会想对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时刻。

  陛下留给了自己什么?为什么要留?难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一关?范闲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盒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姚太监一直不在陛下身边,原来陛下交给他一个很奇怪的任务。

  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白绢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闲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时间内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他夜探皇宫时,在太后的风床之下看到的三样事物之一,其中的钥匙早已经被他复制了一把,成功地打开了箱子,而白绢和这封信便是另外两样。

  四年前长公主在京都叛乱之时,范闲曾经试图再次找到这两样事物,结果发现已经不在含光殿,如今想来,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别的地方。

  陛下后来自然知晓钥匙在自己手里,所以只是将这封信和这方白绢留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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