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玄幻奇侠 > 庆余年 | 上页 下页 |
一〇五八 |
|
叶完凛然受教,在愈发昏沉的深宫暮色之中,对陛下诚恳地行了一礼。 皇帝陛下双眼微眯,眼角的皱纹在昏沉的光线下,平添几抹沧桑之意,缓声说道:“这世间能脱离朕控制的人不少,但能不动不乱,平稳与朕抗衡的人却极少。安之此人,你们自然不如朕看得通透。” 这话说得确实,却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剧变,范闲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内杀尽贺派官员,令庙堂天下震惊,入宫行刺,被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的大臣不解,令所有的茶楼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的事实是,庆国朝廷确实花了极大的精神追缉范闲和入宫行刺的刺客,却一直没有对范闲散布四野的势力动手! 明显在京都内参与了灭贺杀官一案的监察院旧属官员,审也未审,只是大批革职了事,而江南一带的范系势力,也并未迎来皇宫东山压顶的打击。此生一向狠厉决毅的皇帝陛下,在面对范闲的时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的帝心,显得过于温和宽仁,甚至温和宽仁到了有些糊涂的地步。 没有人敢批评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对于丧心病狂的范闲叛党,为何陛下却是处处留手,处处留情?难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叶完从草原上辛苦杀回来后,得知了京都动乱之后的后续事宜,也是心头震惊,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所有的重臣都不知道,那一个雪夜,陛下与范闲在皇宫里谈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党,却是心有所触,不得不遵守与范闲之间两个人战争的承诺,若朝廷真的对范党进行清洗,庆国即将迎来的,只怕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动乱。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丝当年狂飙突进的勇气,而多了几分忧柔。也不得不说,只有范闲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万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庆国的命脉,逼迫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姿态。 这个世界上,能够逼迫庆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闲。 *** “范闲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猫毛皮的手指头,忽然微微一僵,双眼缓缓闭上,对身旁的叶完说道。 叶完心头大寒,低头不语。 “你的流云散手练得如何了?”皇帝冷漠开口问道。叶完心头微动,不解陛下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开始考校自身的修为。略一沉忖,诚稳应道:“初入门径。” “你父二十年前便将大劈棺练到极致,却无法再进一步。范闲虽然刻苦异于常人,但从你妹妹手里学了大劈棺后,很明显也没有办法再有进展。流云世叔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失传,你既已入了门,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便是如此,你终究不是范闲的对手,日后若遇着他,先退三步。” 叶完心头再震,虽然他确实不甘心被陛下点评为不及范闲,但从先前陛下那句“范闲不死,圣心不安”的话中,叶完已经猜到了太多内容,能够让强大如神的陛下,也不惜以国事战事为代价诱杀的人物,只怕自己还真是比不上。 可随之而来,一股厉狠倔犟的情绪,在叶完的心中油然而生,这位庆军年轻一代最光辉夺目发名将面色不变,心里却隐隐有些渴望将来能够与范闲正面一战。 夜色渐渐侵蚀了暮色,包围了重重皇宫,将太极殿前的君臣二人包融了进去。皇帝陛下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的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间内将这座皇宫照耀清楚。 姚太监便在此时来到了陛下软榻的旁边,手里举着一个木盘,盘子里用黄绫垫底,上面是两封信一般的事物。 叶完微感惊诧,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里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的功法精义,一份是朕留给你的密旨。”皇帝陛下双眼平视前方,随意说道:“一年内,朕若死了,密旨可开,若朕未死,便将密旨烧了。至于那份功法精义,你若能有所进益,也算是朕给你们老叶家的一些补偿。” 叶完没有听懂补偿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功法精义四个字,饶是饱经风霜,在草原上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将军,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动容,身体微微颤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的身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叶完没有虚情假意地推辞,因为他知道陛下将大宗师的体会写在这封信里面,对于自己而言,毫无疑问是无价的珍宝,陛下此举,自然是希望叶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够绝对地效忠皇室。这种信任,让叶完感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开始颤栗起来。 “朕前些日子已经封你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宫走动走动。”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随意地便将霸道功诀精义扔给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担心叶完对皇室的忠诚。 叶完今日所见所受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面色有些微微发白,然而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思维判断,从陛下的这句话中,他马上听明白了意思。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大皇子未叛实叛,孤军远在东夷城与朝廷相抗衡,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惨死,范闲谋叛之后不知所踪,不知死活,眼下虽然宫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将临产,但真正被朝廷诸臣隐隐视为皇储的,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从年初受伤之后,身体便一直未有大好,虽然康复得远较常人为快,但总是容易显得疲惫,对于朝中的事情管得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学士和潘龄大学士主持着门下中书,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三月之前,被软禁宫中长达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钦命于御书房听讲,这一个月里,三皇子更是开始奉旨代陛下查看奏章。等等风向,让整个南庆朝廷都猜到了陛下的心意。 皇帝陛下封叶完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诀,又命其多与三皇子亲近,等等含义,不问而知。叶完震惊之余,大为感恩,匍匐于地,再次叩首。 “去吧。记住朕今天所说的话。”皇帝陛下望着越来越黑的宫殿檐角,双眼微眯,缓缓说道:“尤其是那一句。朕这几个儿子当中,就属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来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叶完眉心微皱,忽然间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丝怒气,这怒气不是因为陛下让自己见范闲便退三步,而是觉得范闲此人,实在是大逆不道,大为不忠,大为不孝,实非人臣人子,不是东西! 可他没有说什么,郑重再拜之后,便顺着长长的行廊向着皇宫外方行去。一路行走,叶完的肩膀觉得越来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陛下交付给了自己一个极重的担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忽然从陛下今天的谈话中,闻到了一股极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叶完心头微震,一股难以抑止的悲伤压住他在皇宫行走沉重的背影。没有陛下,便没有今天的叶完,这位叶家下一代主人对于李氏皇族的忠诚,从来没有一丝动摇,然而在这一刻,他却觉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陛下虽然老了,疲惫了,可是依然是那样的强大。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宫与范府的关系,这日后的大庆朝廷岂不是会变成范闲那个奸臣贼子的天下? 叶完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后背直刺入脑,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头来,冷漠地走出了皇宫。 *** 太极殿前没有点灯,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并没有去看叶完略显悲凉的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面前的黑暗,似乎要从这黑暗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火光。 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朕这一生,生了这么几个儿子,没想到最后竟被安之逼得如此狼狈。”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从神庙活着回来了。”皇帝陛下的眼角里闪过一丝寒光,停顿片刻后说道:“然而朕终究是老子,他是儿子,这世间哪有儿子胜过老子的道理?” 陪侍在后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这种陛下的自言自语,他哪里敢接话? 皇帝忽然有些苍凉地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高大的皇城城墙,看着城墙上面并不怎么明亮的禁军灯火,双眼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上次皇宫遇刺之后,皇帝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宫。在很多大臣们的眼中,这本来就是陛下的习惯,也有人想,或许是陛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会在宫中疗养。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宫,是因为……他不敢出宫。 当日皇城上的天雷响动,那个沉浮于人间,始终游离在庆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给了这位强悍的人间君王最沉重的打击,这次打击虽未致命,却是成功地击碎了这位君王的自信。 世间真有事物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惮那个箱子,如今知晓箱子便在皇宫之外,虽不在范闲的手上,可也在自己的敌人手上,他怎么能够出宫?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出响声,但他已经知道,范闲已经活着回来了。范闲已经回来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枯守孤宫,便可旨意传遍天下,然而这座高高的皇城,长长的宫墙,何尝不像是一堵围墙,将他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难安。”皇帝陛下清瘦的脸颊上,缓缓浮起一丝厉色,冷冷说道,然而苍老憔悴的皱纹并未因为这阴厉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树的树皮一样,显得那样不可逆转,触目惊心。 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他与范闲之间,牵涉到太多复杂的前尘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庆帝亦是极为欣赏自己最成器的儿子,然而越欣赏,越愤怒,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夜这般想一个人死去。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