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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一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称为熟悉,五竹这一生也只对范闲笑过数次,然而此刻,神庙前五竹的漠然,却是真正的陌生。

  范闲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体也随之下沉,相当自然地坐了下来,就坐到了神庙庙门前的浅雪里,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铁钎,随时有可能杀死自己。

  很奇妙的是,五竹也随之坐了下来,坐到了神庙的门口,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就像是挡住了所有世间窥视的眼光,千年呼啸的风雪。

  铁钎依然在五竹的手中平直伸着,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样稳定,停留在范闲的咽喉上,或许他就这样举一万年也不会觉得累。

  但范闲觉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或许这个冰冷的身躯里那颗心有些许暖意,然而却始终没有热起来,这个事实让范闲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唤醒这位最亲的亲人。

  他这一生最擅心战,最出色的两场战役自然是针对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终是败在他的手中,而强大若庆帝,却也是在范闲的心意缠绕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却也是让皇帝陛下心上伤痕处处,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庙,试图唤醒五竹叔,毫无疑问是一场最地道的心战,然而也是范闲此生最困难的一场心战,因为五竹叔不是凡人,从身躯到思维都不是凡人,他是传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关键的是,他什么都忘了,把自己和母亲都忘了……

  五竹陷入了万古不变的沉默之中,更为范闲的企图带来了难以琢磨的困难,没有对话,如何能够知晓对方思维的变化,怎样趁机而入,直指内心?看对方的表情,察颜观色?可是五竹叔这辈子又有过什么表情?

  ***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后,范闲极为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亏得你还是神庙的传奇人物,明明你比庙里那个老头子层次要高,咋个还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范闲看来,有感情有自我思维自我意识的五竹叔,本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庙里那个掌控一切,却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的老头要高级许多,只是看来神庙对于从此出去的使者,有种谁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会变成没有人味的机器。

  虽然五竹当年的人味儿也并不是太足。

  “我叫范闲,那天就说过了,虽然你忘了,但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和你有关,和我也有关,希望你能记起一些什么。当然,就算你记起来了,也许你也无法打破你心灵上的那道枷锁,但我们总要尝试一下。”

  “至少你不想杀我,这大概是你本能里的东西,挺好不是?”范闲顺着笔直的铁钎望着五竹叔冰冷的脸庞,想笑一笑,却险些哭了出来,强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伏了内心的情绪,然后开始说道:“很久以前,有个长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这间庙里和你一起生活,你还记得吗?”

  五竹手里稳丝不动的铁钎尖儿随着范闲的深呼吸,一进一缩,奇妙无比,却依然贴在范闲的咽喉上,就像范闲说话时咽喉的颤动,也陪伴着铁钎发生着位移,只是这种移动极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无法看清的程度。

  范闲也不理会五竹叔究竟还记得多少,平静而诚恳地继续叙述着与五竹有关的故事,那个带着他逃离了神庙的小姑娘,他们一起去了东夷城,见到一个白痴,做了一些事情,然后去了澹州,见到了一群白痴外加一个太监白痴,再然后的事情……

  天空的雪缓缓地飘洒着,给神庙四周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感觉和悲壮感觉。神庙里那位老者,或许在通过无声的方式,不停地催促着五竹的行动。而范闲时而咳嗽,时而沉默,异常沙哑疲惫的声音,却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让五竹保持着眼下的姿式,一动不动地坐在神庙的门口。

  渐渐白雪盖上了两个人的身体,五竹明明靠神庙檐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积的雪却更多些,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温度比较低的缘故。

  天气越来越冷,范闲身上的雪化了,顺着皮袄向下流着,寒意沁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咳嗽更加频繁,然而他的话语没有丝毫中断,依然不止歇地述说着过往,一切关于五竹的过往。

  “那辆马车上的画面总像是在倒带……”范闲咳了两声,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虽狼狈不堪,但眼里的亮光没有丝毫减弱,他知道这场心战,便是与神庙对五竹叔的控制作战,他没有丝毫放松的余地。

  “在澹州你开了一家杂货铺,不过生意可不大好,经常关门,你脸上又总是冷冰冰的,当然没有人愿意照顾你的生意。”

  范闲有些酸楚地笑了起来,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当然,我愿意照顾你的生意,虽然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过你经常准备一些好酒给我喝。”

  说着说着,范闲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后的童年时光,虽然那时候澹州的生活显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严中有慈,不肯放松功课,而且澹州城的百姓也没有让他有大杀四方的机会,他只是拼命地修行着霸道功诀,跟着费先生到处挖尸,努力地背诵监察院的院务条例以及执行细则,还要防止着被人暗杀……

  然而那毕竟是范闲这两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澹州的海风清爽,茶花满山,极为漂亮,也不是因为冬儿姐姐的温柔,四大丫环的娇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那间杂货铺,杂货铺里那个冰冷的瞎子少年仆人,悬崖上的黄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闲一面叙说着,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时候去杂货铺偷酒喝,五竹叔总是会切萝卜丝给自己下酒,却根本不管自己才几岁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丝温暖。

  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范闲从身上臃肿的皮袄里掏出一根萝卜,又摸出了一把菜刀,开始斫斫斫斫地在神庙门口的青石地上切萝卜。神庙门前的青石地历经千万年的风霜冰雪,却依然是那样的平滑,用来当菜板,虽然稍嫌生硬,却也是别有一番脆劲儿。

  刀下若飞,不过片刻功夫,一根被冻得脆脆的萝卜,就被切成了粗细极为一致的萝卜丝儿,平齐地码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萝卜丝的时候,范闲没有说话,五竹却偏了偏头,隔着黑布平静地看着范闲手中的刀和那根萝卜,似乎不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在神庙门口切萝卜丝儿,若范闲能够活下去,想必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嚣张的事情,比从皇城上跳下去杀秦业更嚣张,比冲入皇宫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嚣张,甚至比单剑入宫刺杀皇帝老子还要嚣张!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没有记起什么来,只是好奇范闲这个无聊的举动。范闲低着头,叹了口气,将菜刀扔在了一旁,指着身前的萝卜丝,语气淡然说道:“当年你总嫌我的萝卜丝儿切得不好,你看现在我切得怎么样?”

  五竹回正了头颅,依然冷漠地一言不发。范闲的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凉意,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无用功,自己再怎样做,也不可能唤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天地很冷,神庙很冷,然而范闲却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哆嗦。

  他忽然使劲儿地咬了咬牙,咬得唇边都渗出了一道血迹,他死死地盯着五竹,愤怒地盯着五竹,许久后情绪才平伏下来,阴沉吼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你别给我装!我知道你记得!”

  “我知道你记得!”范闲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连续不断地说话,让他的声带受到了伤害,“我不信你会忘了悬崖上面那么多年的相处,我不相信你会忘了,那个夜里,说箱子的时候,说老妈的时候,你笑过。你忘记了吗?”

  “那个雨夜呢?你把洪四痒骗出宫去,后来对我吹牛,说你可以杀死他……我们把钥匙偷回来了,把箱子打开了,你又笑了。”范闲剧烈地咳嗽着,骂道:“你明明会笑,在这儿充什么死人头?”

  五竹依然纹丝不动,手里的铁钎也是纹丝不动,刺着范闲的咽喉。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庙前除了范闲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渐渐地,天光微暗,或许已是入夜,或许只是云层渐厚,但范闲头顶的雪却止住了。

  簌簌的声音响起,王十三郎满头是汗,将一个小型的备用帐篷在范闲的背后支好,然后推到了范闲的头顶,将他整个人盖了起来,恰好帐篷的门就在范闲和五竹之间,没有去撩动那柄稳定的铁钎。

  雪大了,王十三郎担心范闲的身体,所以先前历尽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营地,拿了这样一个小帐篷来替范闲挡雪,难怪他会如此气喘吁吁。

  范闲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因为他只是瞪着失神或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五竹,用难听的沙哑的声音,拼命地说着话。范闲不是话痨,然而他这一天说的话,只怕比他这一辈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这一切,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了神庙门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着白雪的青石阶上。

  真真三个痴人,才做得出来此等样的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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