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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四


  林婉儿像是没听见皇帝舅舅的话,语笑嫣然地开始替他揉肩膀,范若若在一旁略看了会儿,忍不住摇了摇头,坐到了皇帝的另一边,开始替他按摩。

  御书房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宜贵妃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皇帝的面前,微笑看着这一幕。朝廷内没有进行大清洗,贺派的官员被范闲屠杀殆尽,相反却让朝廷内部变成了一方铁桶。三皇子李承平最近在胡大学士的带领下,开始尝试着接触政事,虽然梅妃的肚子已经大到不行,可是怎么来看,庆国内部都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稳定之中。

  至少在世人看来,皇帝陛下并没有换储的念头。

  庆国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相反却似乎变得更好了一些,除了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他已经从人世间消失了快半年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还活着没有。

  林婉儿并没有如范闲安排的那样,带着阖家大小返回澹州,而是平平静静地留在了京都,并且入宫的次数较诸以往更多了一些。这一幕不知震惊了多少人的心神。

  “明日朕便上朝。你们不要来了。”沉默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他的语气很冷漠,然而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沉重。或许便是这样的男人,其实这些天也极为享受这些亲人的服侍,但这些亲人毕竟是那个胆敢反抗自己的儿子的家人。

  “是,陛下。”林婉儿温和一笑,并没有多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继承范闲的想法。

  “不要奢望那小子能活着回来。他如果真的回来了,就算朕能饶他一命,这天下的官员也不可能允许他再活着。”皇帝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就像他的眼睫毛一般耷拉着,看上去有些疲惫。

  范闲还能活着回来吗?这是一个压在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问题。而皇帝陛下的这句话,明显断了所有人的后路。皇帝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冷漠开口说道:“你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神庙,朕却知道,他想找老五回来杀朕。对于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儿子,朕难道还要对他有任何怜惜之情?”

  是的,事态发展到如今,庆帝没有将与范闲有关的这些人全部打落尘埃,已经表露了难得的宽宏,当然,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与范闲之间的协议,他毕竟不知道范闲此时究竟死了没有。

  虽然自古以降,似乎从来没有人能够自行找到神庙,更遑论还要从神庙里救出人来,可是皇帝依然无法放心,因为他知道当年有一个女人曾经做到过一次,那自己与那个女人的儿子,会不会又带给这世界一个大大的惊奇?

  若老五真的跟范闲回来了,朕将如何?这天下将如何?皇帝忽然睁开双眼,眸中寒芒毕露,说道:“传叶重入宫。”

  §卷七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个人讲了一个故事

  灰暗的陆地在燃烧,幽蓝的海洋在燃烧,无穷的天穹在燃烧。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些高温炽烈的火焰笼罩之下,拼尽全力挤出自己内部的每一丝燃料,添加到这一场火苗的盛焰之中。

  火山喷发,滚烫红亮的岩浆没入海水之中,蒸起无尽的雾气,又带动着洋流开始掀起一道高过一道的巨浪,不停地拍打着早已经被熔成了古怪形状的陆地。天地间充斥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与热量,充溢着毁灭的味道。

  陆地上的动物们凄号奔走,皮毛尽烂,深可见骨,似乎那些光线,那些波动,那些火苗是自幽冥而来的噬魂之火,永远无法摆脱,无论它们逃离那些燃烧的树林多远,无论它们往草原下的深洞里掘进多深,他们依然没有躲过那些能够让所有生灵都灭亡的毁灭。

  海洋里的动物们也在不安地游动,拼命地躲避着海底深沟里涌出的热量和有毒的气体,那些习惯了在冰冷海水里自在畅游的哺乳动物,异常绝望地将头颅探出水面,呼吸入肺的却是滚烫的空气,和那些挟带着致命毒素的灰尘。

  天空中的鸟儿们还在奋力地飞翔,它们远远地避开天穹里那些刺目的光芒,向着大地的两头拼命飞奔,生命天然的敏感让它们知晓,大概只有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够寻觅到最后的桃源。这是一场与季节完全不协调的大迁移,而在这场迁移之中,绝大部分的飞鸟依然死在途中,落到了干枯的大地之上,真正能够躲离那些炽烈光线、黑色尘埃的飞禽,少之又少。

  天地间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空气中却充满了灰尘与乌云,将头顶那轮圆日异常无情地遮挡在了后方。整座青翠的大草原,早已变了颜色,在劫后幸存下来的动物们,集合在一处小水潭的周边,绝望地争抢着这唯一一处干净的水源,三十几个大鳄鱼伏在水潭的深处,水潭周边无数只动物聚拢了过来,开始挖小水坑,或有胆大的,强壮的肉食动物,勇敢地开始攻击鳄鱼的地盘。

  天空中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飞禽的踪迹,海底里的鱼儿们早已经被惊吓到了深海的珊瑚礁里,怎么也不敢出来。游弋在四周的鲨鱼有些困惑地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自己的家究竟是怎么了。而在海面之上,十几只巨大的抹香鲸疲惫地漂浮着,偶尔无力地弹动一下自己的尾巴。更远些的小岛周边,海狮们绝望而愤怒地对着天空嘶叫着,用残忍的互相撕咬,发泄着心底深处的恐惧。

  聚在水潭旁边的动物渐渐死去,有互相残杀而死,有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黑色灰尘而死,有因为饥饿而死,有因为干渴而死,而更多的动物,实际上是因为饮用了水潭里的水而死。

  空气里一片干燥,水潭周边只留下了无数惨白色的骨骸,或大或小,或踹曲,或惊恐趴伏,它们身上的皮毛血肉早已经归还了大地,只剩下了这些白骨还遗存在四周,陪伴着水潭里最强悍,经历了数千万年也没有灭亡的爬行动物。

  又过了一些日子,水潭干了,重达数百斤的大鳄鱼认命一般地伏在泥土之上,任由并不炽烈的太阳晒着背上的红泥,渐渐死亡,渐渐干萎,渐渐腐烂,渐渐化成令人触目惊心的白骨。

  实际上这些强悍的爬行动物最后是被风干的。

  空中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些滚动着,向着大地压迫的黑色厚云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活动的痕迹。而海面上的情景更加残酷,往日里温暖洋流与海湾北部寒流交会时的牧海处,无数只大型的水生哺乳动物,或浮沉于岛畔的海水,或沉落于幽静的海底,那些鲸鱼与海狮海牛早已经变成了腐烂的血肉,污染了整片海水,让整个海湾都变成了一处修罗场,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恶臭。

  食腐的动物们因为这些巨大的存在,而苟延残喘了更长的时间,它们敏锐地察觉到,越靠近陆地的海畔,天地间越是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它们的进食很小心。

  终于有一天,干燥,阴暗,有若地狱一般的世界终于降下了雨来。雨水击打在草原边缘残留不多的树叶上,也惊醒了那些躲在洞里的昆虫。圆圆的水珠滚落在泥地面上,一只甲壳虫快乐地洗着脸。雨水渐渐汇在了一起,沿循着古旧的水道,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一路不知惊醒了多少用睡眠躲避毁灭的生灵。

  涓涓小河注入那个被白骨包围的水潭。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一只深深地躲藏在河道岩石缝里的蜥蜴还活着,它吐着猩红的舌信,笨拙地踏过浅水,在鳄鱼巨大的眼窝白骨里舔噬着,间或伸起一只右前足,孤单而暴躁地向四周宣告,它对这个水潭的拥有权……反正水潭四周足足一千多具白色的骨架,都已经陷入了沉默,不可能对它的宣告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如果那些狮子、大狒狒都还活着,世界大概又是另一种模样了。

  不论是在哪个世界中,雨水总是代表着生命,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空气中弥漫着的那些黑色尘埃被雨水洗刷一空,这些风也吹不散的尘埃,终究屈服在水神的威力之下,空气里重新出现了清新喜人的味道。四野的生灵因水而生,因水而聚,开始了欢愉的劫后余生,重新开始了彼此之间的捕杀,哪怕是这种血淋淋的捕杀,竟也带着一股生命的可喜的味道。

  然而这些生灵并不清楚,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所挟的那些黑色尘埃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它们更不清楚,雨水可以洗去尘埃,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洗去弥漫在天地间,那些根本看不见形状,却足以杀死绝大多数生命的线条。

  下雨的时候,大海平静了许多,波浪缓缓地将那些死去的动物尸体推至岸边的礁石中,腐臭的味道被雨水清洗得好了许多。

  然而雨越下越大,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那一刻,那些饮用了雨水的动物们,开始感觉到生命正在缓缓地远离自己的身躯,它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种本能的惶恐让它们格外绝望,在泼天的大雨里,拼尽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开始残忍而酷烈地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杀戮,甚至连自己的同胞都没有放过。

  或大或小的无数场洪水过后,陆地上的生命再次遭到了沉重的打击。除了留下无数浸泡在脏水中的尸体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存的迹象。而海洋边缘那些堆积的腐烂尸体,则是被这无数场大雨击打成了一片一片的恶心泡沫,和那个童话完全搭不上关系。

  然而上天对于这个世界的惩罚似乎依然没有结束,雨水之后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霜,由北至南,遍布四野的空气骤然间降低了十几度,看不见太阳的天地,似乎也混乱了季节,深寒的冬天就这样出现在了已然危殆的生命面前。

  霜之后是雪,无穷无尽的雪,最先前的雪花还挟着黑灰的颜色,最后便回复了洁白,看上去无比圣洁,覆盖了天空,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海洋,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严寒降临大地,冰层延伸入海。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无穷无尽的雪,永无止歇地下着,雪地之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这个画面一直持续而平静冷酷地持续下去,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

  范闲仿佛是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许久才将目光从空中的那面光镜中抽离,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有些微微发白。虽然先前画面里显示的一切,是他进入神庙之后,已经分析判断得出的结果,然而真真切切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种强烈的悲哀与痛苦,依然让他心里的酸痛更甚,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什么神界,他也不可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一样,把这些只当成神话,然后记在壁画上,记在传说中,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那些死于大劫之中的生命们,都曾经真实存在过。

  眼里的血丝代表着疲惫与心力交瘁,范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空中光镜里那似乎万年不会变化的雪地场景,他知道变化肯定会发生,不然文明如何延续到今日的世界?最令他心弦微颤的是,看到此时,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世界里的人们,那些曾经的同行者们,究竟遭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宏伟的,美妙的,精致的,朴素的,古朴的,简陋的……建筑,是这个世界里与草窝山洞完全不相符的存在,也是那一场大劫之中遭受最沉重打击的存在,那个世界的人们掌握了造物主的某些秘密,最终却把这些大杀器扔在了自己的头顶,这是何其荒谬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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