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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一


  范闲微涩一笑,接着应道:“如果在宫里我能够胜了,自然不用再出京,可既然败了,那我一定要保证自己活下来,好在我的运气一如既往的优良。”

  “听说那儿可不是人去的地方,而且也没有几个人能去,但凡敢去的人……都死了。”

  “谁说都死了?苦荷活着,肖恩也活着,我那叔,我那妈不都活得好好的?”范闲的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是在追寻着当年那些人物的背影,轻声说道:“仅仅活下来是不够的,今次在京都这样还败了,那除了去神庙找找我那位叔,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这是早就想好了的事情,你不用拦我。”

  王启年的面色有些难看,碎碎念道:“倒不是想拦您……这世上有谁敢拦您来着?敢拦着的人,除了陛下之外,只怕其余的全都死了。只是神庙……可不是皇宫,那可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只怕我带着您折腾几十年都找不着地儿。”

  “我们的目标就是,不折腾。”范闲咳了两声,强行用心念控制住体内经脉的灼痛感,勉强笑道:“你也不要太害怕。”

  这本来就是范闲想好了的事情,对于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他拥有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更多的认知,甚至隐隐约约间,他能捕捉到神庙的真实背景,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

  陛下如此强大,甚至在那枪声之后,依然活了下来,醒了过来。范闲清楚,经此一役,陛下再也不会亲身出宫,以身犯险,如今摆在范闲和皇帝之间的局面,便是以他们父子二人动手之前那一番长谈为基础的互相挟制。这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不论是庆帝还是范闲,都不希望战火绵延至天下,如此,范闲此役惨败,便必须找到一个足以战胜陛下的力量。

  天下已经找不到了,只有往天上去找。范闲的心情略感沉重,他知道神庙在世人的心中是怎样崇高的存在,可是他很担心五竹的安危,为了自己经脉的伤势,为了很多很多目的,他都不得不往神庙艰险一行。

  “怎么走?”王启年轻拉马缰,问出了一个很实在的话。世人皆敬神庙,但谁也不知道神庙在哪里。

  “向北。一直向北。一路向北。”范闲说道。

  §卷七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在旅途

  风自北方来,风中的人们却在一路向北方去。马车绕过了崤山冲,悄悄地擦过燕京与沧州之间的空白地带,将将要抵达北海的时候,二月末却又落下雪来。

  此地凄寒,较诸四野不同,马车上被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是被沾上了碎糠末的黑面包,缓慢地在荒野的道路上行走着。

  赶车的王启年外面穿着一件雨蓑,勉强用来挡雪,只是眼睫毛和唇上的胡须依然被雪凝住了,看上去有些凄惨,然而他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浑浊无神的双眼,此刻在风雪中,却显得那样的清澈和锐利,缓缓从道路两旁扫过,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值得怀疑的动静。

  王启年年龄已经很大了,但这样大的风雪依然没有让他显露出任何疲惫的感觉,这个老家伙瘦削如猴,然而筋肉里却像是一种骨头,力量十足,精气神十足,如此长途跋涉,没有让他有丝毫不适应。也得亏是这位监察院双翼之一的厉害人物,才能在沿途不停乔装,打通关节,伪造文书,突破了南庆朝廷无数道的检查线,成功地让马车来到了离边境不远的地方。

  当年他便是纵横于大陆中北部的江洋大盗,用来做这些营生,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待马车行过一处山坳,于雪溪之上的小桥行过,王启年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马车已经越过了边境线,来到了北齐的疆土之中,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危害到车厢里那位大人的生命安全。然而紧接着,王启年的唇角却生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真不知道今夕何夕,时局怎么发展成了眼前这副模样,明明都是庆人,却要踏入敌国的土地,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全。

  感受到身下的马车颠了一下,车厢中的范闲悠悠醒了过来,这些年的职业生涯让他很清楚地察觉到,马车碾上的路面,与这些日子里辛苦逃遁时的路面有些不同,虽然他此时体内真气全无,可是身体上三万六千根毛孔和那些肌肤的微妙触觉依然没有消失。

  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厚羊皮,轻轻地咳了两声,掀开车窗的一角,往车外望去,只见马车正行走在一处有些眼熟的木桥上面,对过便是一片景致相仿,但气息绝对不相似的疆土。此时是冬日,再如何熟悉的景致只怕也都会生出不同来,然而范闲却依然从溪流的走向,两岸小丘的走势,准确地分辨出马车过的是雾渡河。

  当年他以少年诗仙之名出使北齐,沿途追肖恩至此,亦是在此地,他第一次看见海棠朵朵,怎么可能忘记?

  范闲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便是那双薄薄的嘴唇都显得有些黯淡。体内的伤势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被皇帝陛下一指压碎的经脉依然千疮百孔,没有真气护身,这连日来的奔波和劳累以及车外的严寒,终于让他再次病倒了。

  厚厚的羊皮裹住他的身躯,只露出一个头来,车厢里生着一个小暖炉,却像是根本没有什么热气。范闲眯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桥那边北齐的土地,轻轻地呵出一口热气,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与皇帝陛下正面交手,范闲已经发挥出了他此生所能到达的巅峰实力,然而依然被一指击垮,体内经脉碎得太厉害,以至于小周天里蕴藏着的天一道自然真气,也被迫散于五脏六腑之中,根本无法凝结起来,唯一能够有些用处的,似乎还是苦荷留给他的那本神秘小册子,只是天地间的元气太过稀薄,似这般修复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过了雾渡河,不远处便是北海。体内经脉尽碎,范闲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棠朵朵,当年他体内经脉尽碎,全是依靠海棠在江南细心的照料和治疗,只是今次伤势更重,海棠也不知道从京都脱身没有。

  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影子的安全,因为他了解影子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只要往人海之中一扎,不论用什么身份,他们都能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而且活得无比滋润。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不一样,他们二人虽然是天底下顶尖的年轻强者,但终究没有专门研习过这些求生的本领。

  京都方面的消息,范闲知晓的并不多,在言府假山里躲着的时候,言若海老大人还会每日给他讲述一下京都的近况,他知道皇帝陛下已经醒了过来,然而出京之后,他与王启年二人只是沉默地前行,主动地切断了与监察院旧属以及天下各方属于范闲控制势力的联系。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范闲与陛下达成协议中的一环,范闲清楚,只要自己不死,陛下便不会对那些人下手,而自己主动与这些人联系,反而不妥。

  寒冽的风从窗外灌了进来,范闲眯着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没有想到二月末的天气居然还是如此寒冷,不禁有些担心过些日子的神庙之行,以自己如今这副孱弱的身躯,怎样抵抗那些深刻入骨的寒冷?

  范闲将手脚全部缩进厚厚的羊皮里,疲惫而憔悴地倚窗靠着,任由雪花击打在自己的脸上,静静看着桥那头的冬林,想到那一年的林子里,提着花篮的花姑娘就这般静静地站着,如果此时她在身边,或许神庙之行,要轻松许多吧。

  天遂人愿这四个字似乎说的就是范闲眼下的情况,范闲看着那处冬林里忽然出现的身影,看着在那片白里出现的花色,不禁觉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该吃药了。”马车行过了木桥,稳稳地停好,王启年搓着手钻进车厢,将暖炉上面一直温着的药汤盛了一碗,端到了范闲的面前,先前他听到了范闲的几声咳嗽,心里有些担心。

  范闲从羊皮里伸出手来,笑着指着窗外远处的冬林下,说道:“药在那儿。”

  ***

  令范闲感到惊喜的是,与海棠一处在雾渡河等着自己的还有……王十三郎。与在太极殿前行刺皇帝时相反,王十三郎沉默而坚定的身影从海棠身后闪了出来,安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车帘一掀,雪花飞入,范闲看着这两个生死之交,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你们跑得比我还快。”

  “我们出京比你晚。”海棠将厚棉袄上的冰碴拍打掉,坐到了范闲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个月在京都里的遭逢,姑娘家脸上重逢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说道:“听说后来由于你先逃出了京都,南庆朝廷搜缉的力度弱了下来,我们才有机会。”

  范闲点了点头,咳了两声后说道:“活着就好。我们几人之间也不用再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京都那事儿,本来就和你们那两个老怪物师傅脱不开干系,要说谢,终究还是你们应该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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