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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九


  范闲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等待着言冰云的决定。便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疲惫,有些苍老,有些淡然的声音,在假山阴影之中响了起来:“这么夜了,有什么好说的了。让那些婆子们听了闲话,有甚好的?”

  言冰云身子一僵,听出了说话的是父亲大人,他异常艰难地转过身来,袖中的双拳握得极紧。沉默半晌,心知父亲是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若此时让旁人知晓了范闲躲在自己府上,那自己便不得不下杀手,而父亲偏在自己下决定的时刻出声,自然是给自己最强力的警告。

  若没有言若海出手帮助,重伤之后经脉尽乱的范闲,怎么可能躲进假山里的密室中,身上怎么可能被包扎好,身旁怎么可能有食物和清水?

  言冰云清楚,父亲大人看似温和平常的话语,是在用父子之情威胁自己,若自己真的决定对范闲不利,那么这个家……只怕也就将从此败了。

  范闲平静地看着黑暗中的言若海,看着这位四处的老大人,困难地牵唇笑了笑,低声说道:“这就不说了,您先回吧。”

  接着,他对言冰云冷漠说道:“我说的话,你自是听不进耳的。院里甲阁里有几封我从靖王府上取回来的卷宗,这些天得空的时候,你去看看。”

  这话淡淡然地出口,范闲竟似是看死了言冰云不会对自己出手。言冰云沉默地静立许久,双眼紧紧闭着。最终他离开了假山,向着自己的宅院行去。这个安静离开的决定,只怕已经摧毁了他心中的某些执念,让他的背影都显得有些萧索起来。

  “假山这边没有什么人会来,放心吧。”言若海走到了假山之下,温和笑道:“您先前关于院子的话语极是,希望他能听懂一些。”

  范闲微微一笑应道:“不如老先生身教,用自己的脑袋保我的脑袋……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终究还是舍不得用您的生死去证明自己的这个信条。既然什么都是有价的,想必他会慢慢想清楚。”

  ***

  整个京都,除了言氏父子外,没有任何人知晓范闲的下落,京都里的索缉工作仍然在如火如荼一般地进行着,没有丝毫放松。无数街巷民宅都被翻了一个遍,然而令庆国朝廷感到异常诡异的是,身受重伤,无法行动的范闲,却像一个游魂一样,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监察院也在配合朝廷的意旨,进行着各方面的情报梳理工作,亦是一无所得。而此次追缉主要是由军方和内廷为主,监察院只是配合,所以事务相应并不如何繁忙,如今的监察院院长言冰云,也并不像叶重和姚太监那般忙碌紧张得无法入睡,相反,天河大道上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里多了很多他认真读书的画面。

  言冰云那夜听了范闲的话,开始认真地去读那些被藏在甲阁里的书信以及卷宗。他认真地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完,才知道原来这是当年叶轻眉写给陛下的折子和书信,上面十分系统地讲述了很多关于庆国将来的设想,然而这些设想实在是太过大胆,不,应该说是大逆不道!

  这些像是有毒一样的字句,让言冰云觉得握着纸张的手指都开始发烫。他震惊之余不敢细看,只挑了关于监察院设置起源的那些文字认真拜读,因为他清楚,监察院本来就是范闲的母亲,那位叶家小姐一手打造出来的衙门。

  世间为什么要有监察院?或许在这些书信卷宗上能够找到答案。难道监察院的宗旨不就是一切为了庆国,一切为了陛下吗?可是为什么那些纸张里并没有太多的地方提到龙椅上的那位以及将来有可能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不论言冰云想不想看进去,敢不敢看进去,那些并不如何娟秀的文字依然像是魔鬼一样地锲进了他的心里,他开始沉思,开始发呆,开始觉得自己那夜被父亲威胁,被迫收容范闲在府里,也许并不见得是一个完全不对,对大庆朝廷完全有害的决定。

  他走到了密室的窗边,透过玻璃窗看着暮光下的皇城一角,微微眯眼,觉得那些反射过来的红红光芒有些刺眼。微怔了怔后,他从书桌里的某个角落里翻出来了一块黑布,重新将这块黑布扯开,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蒙在了玻璃窗上,挡住了皇宫的景象,似乎这样他才能够安心一些。

  宫里的皇帝陛下当日被刺客重伤,却侥幸没有归天,只不过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也不知道今日的状况如何,但就是这位强悍的皇帝陛下偶尔醒过来时,还是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地颁下了一道道追击的命令,务求要将范闲留在庆国的疆域之中,相反,对于那些北齐和东夷城来的刺客,那几位侥幸活下来的刺客,朝廷却根本不怎么在意。

  言冰云掀开黑布一角,眯着眼睛看着那座辉煌的皇城,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似乎除了追杀范闲或是寻找范闲尸体的行动之外,内廷隐隐约约是在寻找一样事物,在陛下心中,似乎那件事物比范闲还要更重要一些,那会是什么呢?

  ***

  小雪时下时歇,皇宫前的广场上早已没有几日前留下的痕迹,血水混着雪水早已被清洗干净,露出了下方干净整洁的青石块,那些漫天飞舞的箭痕也没有留下丝毫证明,只有皇城朱墙上头的青砖,还有西面的青石地上,几个令人心惊胆颤的深洞,昭示着那日的惨酷,同时向过往的人们证明了那恐怖的天外一击,确实曾经存在过,而不仅仅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动静。

  范若若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安静地站在皇城下幽深的宫门前,等待着禁军与侍卫联合审验入宫的腰牌。贺大学士于门下中书遇刺之后,整个京都各衙门的防卫力量都森严到了一种战时的状态。而她心知肚明,真正让朝廷感到惊恐的,还是陛下遇刺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依然被隐瞒在一定范围之内,并没有传入民间。

  今日入宫是陛下醒后亲自下旨,太医院亲自去范府请她。这不仅仅是因为范若若承自青山和费介一系的医术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更关键的是,皇帝陛下所受的重伤,并不是那些刺客留下的内伤与剑痕,最致命的,还是胸口中处被飞溅射入血肉的那些钢片,而众所周知,这种奇怪的叫手术的治疗方法,整个天下,似乎就只有范家小姐才会。

  在来的路上,范若若就已经从太医正的嘴里知晓了皇帝陛下目前的身体状况,知道陛下并没有死在自己的那一枪下,范若若的心里不知道有怎样的感触,但很奇妙的是,她并没有什么太过深重的失望情绪,只是有些惘然。

  她在宫里住了整整五个月,在御书房里呆了五个月,甚至可以说,她是这些年来,在皇帝陛下身边呆的最久的女子,她很清楚那位已经渐渐老了的君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关键在于,这位君王待范若若,确实与众不同。

  “入宫后自己小心,若……陛下一时不便,你要留在宫里诊治,也得给府里传个消息。”靖王世子李弘成站在范若若的身边,轻声叮嘱道,眉宇间有掩之不住的忧虑。替皇帝治病,本来就是件极为可怖的事情,而更可怖的在于,陛下受的伤怎样也与范闲脱不开干系,偏生范若若却是范闲最疼的亲生妹子。

  一想到前些月范若若就被软禁在宫中,世子弘成的心里便有很强烈的担心忧虑。

  “嗯。”范若若微微一笑,脸上的淡漠冰霜之意渐渐化开,低头向着弘成行了一礼,便与太医正二人在侍卫们的带领下向着皇宫里行去。

  她一直都知道李弘成的心意,也深深感动于此,尤其是最近这些天,范府被连番搜查,不论是林婉儿郡主的身份,还是范若若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在范闲所犯大罪的面前,都成了不需要再提的东西,而就在此时,从西凉路回来后,出任枢密院副使的李弘成,却是根本不避嫌疑,十分勇敢地坐镇范府,将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好生压制了一番。

  如果没有李弘成,只怕如今的范府日子要难过太多。

  在幽静而冷冽的宫门洞里前行着,脚步声安静地响起。范若若微低着头,心里觉得哥哥当年说的对,这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而且往往还是一出荒谬戏剧,陛下险些死在自己的枪下,而此时自己却要去给他治伤……

  范若若直到入宫的这刹那,依然没有拿定主意呆会儿应该如何应对。她知道陛下已经醒了过来,也幸亏陛下醒了过来,发下了旨意,范府才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以范闲所犯下的罪行而论,整座范府只怕都要被索拿入狱,顶多就是林婉儿范若若及孩子这些寥寥数人会被带入宫中。

  可是陛下没有下发这道旨意,这让范若若对于嫂子当日不离京的选择佩服到了极点,虽然依然没有人知晓,宫变前一夜,范闲和皇帝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至少林婉儿应该是猜到了一些,眼下的京都只是在拼命追杀范闲,而并没有用雷霆之势镇压范闲所庇护的人们。

  范府不离京归澹州,毫无疑问也是表达了一种态度,一种试探皇帝对于履行承诺有多少诚意的态度。

  一念及此,范若若便很是佩服嫂子临危不乱的心境,心里对兄长范闲更是生出了早已根植入心的崇拜感觉,这世上除了哥哥之外,还有谁能够逼得一位强大的君王在遇刺之后,依然要被迫压下愤怒呢?

  宫殿近在眼前,范若若渐渐平静了心绪。她当日在摘星楼只是为了帮助兄长逃出京都,其实说到底,她对于皇帝陛下不可能生出太多的怨恨之意,毕竟二十几年前,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可怜婴儿的死,离她太远太远了。

  ***

  正月里走到了最后一天,庆历十二年的脚步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这片大地上。然而南庆朝廷的脚步依然无法行稳,皇帝陛下虽然已经能够半坐起身子审看奏章,但终究不能太过耗神,而门下中书里贺宗纬已死,各部里又有关键官员被范闲狠手清除,一时间朝堂上竟是有些混乱,好在胡大学士拼了这条老命,连续七个昼夜没有回府,还算是没有让朝政大事被耽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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