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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一


  范闲睁开双眼,冷笑一声说道:“我只是让王庭同意胡歌的出兵,可没有想到那位单于居然想趁机占个大便宜。”

  海棠微微一怔,没有向他解释自己曾经试图压制速必达的野心,淡淡说道:“可最终依然是你们南庆占了大便宜。”

  范闲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消息是如何走漏风声的可以不用再去管,我往西凉路派了两个人,洪亦青那边一直还没有办法收拢原四处的人手,很明显是子越在交接的时候,被院里盯上了……”

  说到此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情报上提到的那位叶家少将军,据闻那位少将军如今领着四千轻骑兵就杀入草原去追单于王庭残部,范闲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气,然而想到冬日寒冷,又深在草原之中,只怕这四千骑兵再也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那些从北方迁到草原上的蛮骑……如今还听不听你的指令?”他抬头看了一眼海棠,说道:“你毕竟是雪原王女,在草原上又受单于尊敬,地位崇高,想必能有些力量。”

  海棠眉头微皱,那双明亮若北海的眸子泛过一丝怒意,冷冷说道:“这时节,你还担心那四千轻骑的死活?真不愧是南庆王朝的权臣……你怎么不想想草原上那些青壮全损,无抵抗之力的部族?”

  “我是庆人,然后我是中原人,最后我才是人。”范闲低头应道:“如你所言,速必达此次野心太大,带走了各部族大量青壮,草原上的力量已然空虚。青州大后,四千轻骑杀入草原,只要留在草原西方的那些雪原蛮骑与他们保持距离,说不定他们还真的可能回来。”

  “西胡已经完了,如果时机恰当,你们从北边迁移到草原上的那些族人,说不定可以借势而起。”范闲淡淡地诱惑着海棠,“你必须接受这个现实,然后利用这个现实。”

  “我和你不一样,有很多事情明知道是符合利益的,但是与我心中准则不一,我就无法去做。”海棠微垂眼帘,轻声应道:“倒是你此时的话真让我有些吃惊,你明明是个挟蛮自重,不以庆国利益为优先考虑的狠人,为什么却偏偏有这种要求?”

  “若我真的不考虑庆国乃至整个天下的利益,我何苦如今还在这府里熬着?不论是去抛热血,还是去隐天下,我早就去做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圣人了?”

  “我不是圣人,只不过人生到了某种阶段,当权力欲这种最高级的欲望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之后,我便会比较偏重精神方面的考虑……而且我不喜欢被人看成一个冷血无情,只知道利用将士们鲜血的败类。”

  “终究你还是一个虚伪而自私的人。”海棠看着他说道,然后将怀中那柄小刀放到了他的面前。

  范闲面无表情应道:“若这算虚伪与自私,我想全天下的百姓都会很感谢我的虚伪……我知道你们家皇帝陛下是个女儿身,就算是我要挟你吧。”

  海棠身子微微一震,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范闲也保着沉默,整间书房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许久之后,他有些难过地开口问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是需要有人帮助给些意见的,原来是言冰云和王启年充当这种角色,如今言冰云做他的纯臣去了,老王头被我安排走了,都没处去问去……我又不是神仙,面对着他,根本没有一丝信心,又无人帮助自己,着实有些无奈。”

  “这是在我面前扮可怜?”海棠反讽出口,却是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后说道:“你想问些什么呢?”

  范闲轻轻地拍拍双手,很认真地请海棠在书桌一旁坐下,然后喝了口冷茶润了润嗓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正色说道:“我亲妹妹在皇宫里,我一家大小在京都里,那些依附于我,信仰于我的忠诚下属们在这个国家的阴影里,我有力量却难以动摇这个朝廷的基石,我也不想动摇这个基石,从而让上面的苔藓蚂蚁晒太阳的兔子全部摔死,而我的对手却拥有强大的力量,冷漠的理性,超凡的谋划能力,他拥有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的效忠……最关键的是,虽然从初秋那场雨后,宫里传出来的些微消息里知道,他渐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逐渐开始变得像个凡人,留下了些许情绪上的空门,可是我依然相信,他的血足够冷,他的心足够硬,一旦我真的出手了,我想保护的这些人,也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我以前很怕死,现如今却不怎么怕死。”范闲说了一长段话后继续认真地做着总结,“可是我却很怕自己爱的人,自己保护的人死。这个问题,你能不能帮我解决?”

  海棠并没有沉默太久,很直接地说道:“不能。”

  范闲摊开了双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看看,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人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他走下神坛是什么意思?”海棠明显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她不知道范闲对庆帝的这个判断从何而来。

  范闲将右手轻轻地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上,似笑非笑说道:“毕竟父子连心,有些小地方的改变,你们察觉不到,但我能察觉到……他让我留在府里做这些手脚,然后一件一件地击碎给我看,虽然展现了一位君王的强大,但你不觉得,其实这样很麻烦?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让这一切都消弭于无形,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是在和我赌气,和陈萍萍赌气,和我的母亲赌气。”

  “一个本来无经无脉、无情无义之人,如今却学会了赌气,你不觉得他已经越来越像正常人了?”范闲摇头苦涩笑道:“想必这也是老跛子赴死所想造成的后果吧。”

  “可你依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个趋势。”海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你这几个月里一直枯坐京都,却把乱因扔到了天下各方,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她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眼眸盯着范闲那双满是血丝的双眼,沉重说道:“想必这也是陈萍萍复仇的布置,先整得天下飘摇,趁乱逼宫,然后再雷霆一击……只是你如今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获得庆帝的信任,这是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在作祟,同时你也没有办法真的对这天下动狠手,这是你那点可怜的虚伪在作祟。”

  “你应该很明白,你的性情看似阴厉,实际上终究不是大开大阖的枭雄,有很多事情你是做不来的。”海棠微微眨眼,将眸中的慑人寒光敛了去,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除了天真幼稚之外,再也没有旁的词语可以形容,因为到了最后……你依然没有正面对抗他的信心。”

  范闲沉默片刻说道:“谁又能有这个信心呢?这几个月里我只是在敲边鼓,试图警告他,从而维持一个时刻可能破灭的形势,尽可能地维护我身边的这些人……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我没有破罐子破摔,没有让半个庆国都陷入动乱之中,你以为杨万里、成佳林、还有一处里的那些人会活下来?”他抬起头来,盯着海棠说道:“我必须证明自己的力量,才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不错,到最后那个关头,我还是要和陛下面对面地较量,我是没有那个信心……所以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

  “瞎大师。”海棠没有询问,而是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个似乎带有魔力的名字。

  “你不可能总将希望放在这些曾经扶持着你成长的先辈身上,不论是你的母亲,还是陈萍萍,还是范尚书大人,他们已经为你做了太多。”海棠看着范闲,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怜悯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瞎大师一直不回来,你在这京都里煎熬着,有什么意义呢?”

  海棠正色劝告范闲说道:“很多事情总是要自己做的,不论你有没有这个信心,可是时局已经逼着你到了这一步,你既然不可能对你母亲和陈萍萍的死无动于衷,那么你就永远不可能再去扮演他的好臣子,好儿子。”

  范闲忽然觉得这些话很刺耳,他皱着眉头,举起了手,阻止了海棠的话语,低沉着声音说道:“你没有亲自体会过他的强大,所以你可以轻松地说出自信这两个字来。”

  海棠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你还能等多久?你和陛下在沧州城弄的动静,他根本没有动容考虑,而是直接挥兵西进,轻轻松松地抹掉了那边的全部隐患。接着便是江南,便是东夷城……不,说不定他根本不会理会东夷城,而是直接北进,一旦时局发展到那天,你所有的力量都被拔除得一干二净,除了像个闲人一样地窝在京都,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巅峰,看着他对你家长辈的灵魂们冷笑,你还能做什么?”

  “他动不了江南,那个地方他若一动,我就必须要动,而我一动,包括他在内的整个庆国都会感到痛。”

  “我不知道你在内库里动了什么手脚,但我相信,庆帝这种人物,为了他心中的执念,不会在意任何损失。”海棠说道。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书房的阴影里响了起来,冰冷至极:“皇帝这个杂碎,本来就不是人,哪里知道痛这种感觉。”

  说话的是影子,这几个月里一直像个影子一样飘浮在京都里的影子。紧接着另一道直接而稳定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也是想说服范闲:“关于自信这种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如果真的是要出剑……我会告诉自己,我必须自信。”

  说这句话的是王十三郎,这位剑心坚定的剑庐关门弟子,纵使面对的是庆帝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依然是这般的平静,这般的执着。

  正如范闲以前分析的那样,皇帝陛下或者说庆国,眼下最大的命门便在于尖端的个人武力方面极有缺失,那些曾经强大的人物,都在庆国的内耗里一个一个死去,如今天底下的九品强者,竟是有一大半都站在范闲的阵营里,这股实力,纵使是庆帝也不敢小视。

  若洪老公公、秦家父子、燕小乙这些高手依然活着,那么如今的庆国真可称得上是铁打一般的营盘。

  范闲沉默许久,没有直接回答书房里这三位绝顶强者的劝说,而是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不想你们都死在他的手里……而且,这终究是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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