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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五


  忽然间皇帝心头一动,想到先前看到那辆轮椅时,想到那一日冬雪,范闲入宫时的场景,当日推着轮椅的小太监正是洪竹……渐渐地,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想起以前范闲那小子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小太监。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开口吩咐道:“从明日起,回御书房。”

  洪竹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谢恩叩首,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皇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便跟范若若两人进了石门。皇帝忽然开口说道:“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下的规矩。今儿下了雨,地上仍是湿的,所以洪竹不用跪。”

  范若若微怔看了陛下一眼,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说这个。

  “朕……难道真不是一个好皇帝吗?”将要行走到御书房外,皇帝忽然停住了脚步,十分平静,却又十分认真问道。

  有问必有答,此时他的身边只有范若若,自然是等着范若若来做一个评判。范若若的心头微凛,暗想自己又不是经世大儒,又不是史笔如椽的学家,哪里有资格来评判这样大的题目?然而皇帝没有迈步,只是平静地等着她开口应话。

  范若若沉默了很久很久,想起了这些天在御书房里所看到的一幕一幕,以及这皇宫里的各处细节,想到自己游于天下,所见到的州郡里庆国百姓的生活。

  她终究是不能遮蔽自己的双眼与真心,思忖片刻后,轻启双唇认真应道:“与前代帝王相较,陛下……确确实实是位好皇帝。”

  皇帝沉默了片刻,细细地品味着范若若的这句回话,片刻后终究是舒展了容颜,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御书房前的园内,檐下,再与宫墙一撞,又撞了回来。

  后面跟着的姚太监一众人微愕,不知道范家小姐说了什么话,竟让陛下笑得如此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一时间百感杂陈,对这位并不怎么愿意说话的范家小姐佩服到了极点。

  范若若也微微笑了,看着身边的皇帝陛下,心里泛起极为复杂的情绪,到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这些天会待自己如此不同。

  宜贵嫔或许猜中了一些,范若若先前也猜中了一些,范闲的认为自然也不为错,然而皇帝将范若若留在皇宫,留在自己身边,留在御书房内,让她看着自己在重伤之余,还要操持国力,英明神武……

  或许只是御书房内与陈萍萍的对话之后,皇帝陛下需要有人来证明,来认可自己是一个好皇帝。

  不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黑狗再如何说,可是朕依然是个好皇帝,不是吗?就在这一刻,皇帝陛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重新浮起自信而从容的笑容,往御书房里走去。

  ***

  “宣!”

  “宣!”

  “宣太学教习范闲入宫!”

  或粗豪,或像鸭子一样尖沙,但高声唤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话。今日无朝会,例休,皇城根一片安静。禁军将领士兵们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任由那名穿着一身青衣长衫的年轻人从自己的身边走过,然而与他们的平静面容不相符的,却是他们此时紧张的心情。

  自陈萍萍谋逆事发,于宫前法场上被凌迟而死,已经过去了九日。当日小范大人杀入法场,蔑视陛下权威,已经昭示了小范大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后续的数日内,皇帝陛下与庆国朝廷权臣之间的冷战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内廷洒在范府外的眼线惨死无数,而据官场之上的流言称,昨日外三里处某地,还发生了一场针对范闲的暗杀。

  总而言之,当今天皇帝陛下下旨宣召范闲入宫请安的消息透露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如今的庆国虽然强大,可是依然不想承担这一对君臣父子反目所可能带来的血腥。

  这从另一个程度上说明,即便范闲已无官职,可是朝堂市井里的庆国子民们,依然认为他若真的豁了出去,真会对庆国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而只用了九天的时间,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便告结束,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胡大学士等人看来,这一对君臣父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外乎是激烈的情绪,逼出了这一对父子心内的阴狠倔犟,谁也不肯先让步,而今天皇帝陛下先踏出这一步,自然表示宫里先退了一步,想必范闲也定要承这个情意才对。

  就在冷冽的空气中,范闲沉默地跟着姚太监前行。已经是宫内首领太监的姚公公,在他的面前依然扮演着那个谦卑的角色,然而范闲却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趣。

  太学教习?虽然范闲如今已经是白身,唯一可以称得上公职的便是这个名目,可是却依然那般刺耳。便在这声声催促中,范闲来到了御书房,有些意外地看见了候在书房外的洪竹。范闲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微微点头,洪竹深深行礼,二人间眼神里的那些交流,没有人能够看见。

  入了书房,看见了妹妹,范闲的心情微微安定,然后向着软榻上的那位男子深深一礼,却依旧倔犟地一字不发。

  ***

  当日范闲单骑杀回京都,直到抱着陈萍萍的尸首离开法场,他都吝于投注一丝目光给皇城上的那个男人,仔细算来,皇帝与他,也有数月未见了。

  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范闲,对于此时范闲所表露出来的情绪,并不感到意外,他不容许臣子们在自己的面前有任何违逆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不能接受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真性情或倔犟的一面。

  御书房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范若若向着皇帝陛下微微一福,又向着兄长笑了笑,便退出了御书房,她今日留在此间,只是陛下要让范闲安安心,既然这个目的达到了,她自然也要离开,留给这对君臣一个安静的说话环境。

  “朕一直在思考,为何朕会对你如此宽容。”皇帝看着范闲,缓缓开口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曾经为大庆朝立下的那些功劳,直到昨日,朕才终于想明白了。”

  皇帝看着他平静说道:“朕想,你我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废话,这里有些卷宗,你可以看一看。”

  在这个故事里,曾经无数次重复过,庆帝和范闲是这个世间最优秀的两位实力派演员,然而在今天的御书房中,庆帝没有饰演什么,他只是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些话。

  话很简单,范闲却听明白了里面所隐藏着的意思,他知道面前的案上摆放的无非便是陈萍萍曾经主持过谋杀自己的证据,比如悬空庙,比如山谷,一切和割裂有关的东西。

  按照那位死去老人的安排,范闲此时应该演出惊讶,悲哀,然后回到陛下的身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皇帝老子此时自信从容优雅的神情,他便感到了无穷的愤怒,那股怒火让他心酸,心痛,根本不想再继续演下去。

  范闲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这个最熟悉,又是最陌生的男人,许久没有动作。

  §卷七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是,陛下

  深深地吸了口气,未至深秋,深宫御书房内,深色的暖炉已经开始散发着温热,空气略有些干燥,从口鼻处直入肺叶,竟有些隐隐作痛。范闲看着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

  庆国这场风雨发端于数十年前,渐渐尘埃落下,依然处在风暴眼中的,大概只有这一对父子了。

  范闲对于皇帝的态度其实很难以捉摸,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楚地阐释。从澹州至京都,庆庙擦肩,太平别院旁竹茶铺里初逢,由赐婚再至监察院,知道了那幅在宫里的画像,其实范闲比任何人猜测的都要更早一些,便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不论是前世的范慎,还是今世的范闲,其实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奈何落于庆国,便多了一位叫叶轻眉的母亲,后来发现原来还有一位父亲——只是这血脉身体上的承袭,要让范闲真的视此帝王为父,其实是当时的他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那时节范闲一直在演戏,演得很漂亮,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内里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所以他可以瞒过任何人,甚至连面前的皇帝也瞒了过去。

  时间慢慢地发展,范闲渐渐开始对太平别院里的那椿血案产生了怀疑,自然对于龙椅上的这位皇帝老子,多了几丝警惕,甚至是恐惧,于是他演得更加沉稳而谨慎。

  可是终究这么多年了,如果说叶轻眉于范闲,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历史之中相通的灵魂,一个有天然亲近感的存在,她用身周每样事物的气息来提醒自己,从而渐渐真的与母亲的形象融为一体。那么皇帝陛下,则是用这么多年的相处,恩宠,信任,手段,境界,一步步地靠近了范闲的生活,让他开始彷徨起来。

  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于范闲,投注了他这一生极难显现的信任与宽容。在最开始的夺嫡战中,或许皇帝还只是看着自己的这个私生子逐渐强大,更大程度上还是在利用他,然而渐渐地,皇帝对范闲的态度转变了,尤其是在庆历七年京都叛乱之后,范闲能够在庆国朝堂民间拥有如今的地位和实力,不得不说,皇帝对他的宠爱,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年对太子或是二皇子的地步。

  这一对君臣父子常在宫里议事,在御书房内闲叙,范闲有所掩瞒,所以他仍在做戏,可是做戏之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所以这三年里,在知道了当年太平别院真相后的三年里,范闲一直在艰难地煎熬。他虽然一直在做着某些方面的准备,可是一直没有办法真的定下心来。一来是他知道陛下就像梦中的那座大雪山,根本不可能轻易被人掀翻,二来他每每夜深时扪心自问,自己所处的这个夹缝,究竟会透出怎样的光?自己该如何选择?

  他想选择一条不见得流血的第三条道路,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为王先驱,为这大庆的朝廷奔波着,忙碌着,完全违逆他本性地操持着,他只盼望着任何事情,都能有一个比较平缓而光明些的结尾。

  他想让陈萍萍和父亲能够安然地归老。

  结果,这一切都成了幻影。

  范闲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有些心酸,有些累。他有些不想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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