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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二


  青瓷杯的碎片在陈萍萍的身体之内,他也开始流血,或许是他体内的血本就不多了,流淌的速度并不快,却也转瞬间打湿了他那件破烂的黑色监察院官服。

  皇帝走到陈萍萍的身前,胸膛微微起伏。君臣二人的身上全部都是深入骨肉的小裂口,痛到了最深处,血不停地流着,看上去十分相似。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腹处惨不忍睹的伤口,眉角轻轻地颤动了一丝,似乎没有想到如今的世间,居然还有人能够让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一股难以自抑的怨恨与愤怒,在这位君主的身体内开始发酵,开始升腾。

  皇帝的手扼住了陈萍萍的咽喉,盯着他的眼睛,闪过一抹令人寒到骨子里的怨毒之意,一字一句说道:“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御书房玻璃窗外数道灰影闪过,几个人猛地撞开了御书房的木门,冲了进来。在园门处,叶重姚太监等几位大人物远远地避着御书房,但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两声巨响。他们心知不妙,用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护驾,然而依然迟了。

  叶重到得最快,姚太监次之,然而当他们进入御书房后,看着眼前这血淋淋的一幕,却同时保持了沉默,因为这一幕太过灼痛他们的眼。

  他们看到浑身是血的皇帝陛下,扼着浑身是血的陈老院长。他们的内心震骇,不知如何言语。

  ***

  皇帝松手,任由陈萍萍的身躯从自己手间颓然堕下,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脚下的老战友,老伙伴,老奴才,用冷郁而怨寒到了极点的声音说道:“押往监察院的大牢,明日将这逆贼凌迟处死。若在三万六千刀之前,让这老狗死了,你们和太医院的废物,就给他陪葬。”

  叶重和姚太监如堕冰窖,而刚刚满脸惶急跑到御书房外的贺宗纬听到这句话,更是吓得身体颤抖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也不是因为陈萍萍的罪名,也不仅仅是因为皇帝陛下那寒到骨子里,愤怒到骨子里的旨意。

  国朝三十年来,从未有极品大臣被凌迟处死,这是一种最羞辱,最残忍的死法,更何况,这道旨意所指……是陈萍萍。

  然而这三人根本不敢说任何话,他们只是马上跪了下来,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脚下,不敢有丝毫进谏。

  皇帝陛下最后看了一眼正用一种讥诮眼神望着自己的陈萍萍,忽然觉得胸腹处火辣辣地痛。

  朕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皇帝在心里这般想着,然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陛下遇刺,快传太医!”

  御书房里响起了贺大学士惶急而焦虑的叫喊声,叶重此时正满心惊惧地扶住了陛下玉山将倒的身躯,下意识里微微侧首,斜眼看了这位用心狠毒的大学士一眼。

  ***

  皇宫之中一片慌乱,太医在宫殿内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不时有脸色苍白的宫女太监端着金盆进出,盆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姚太监此时在殿内服侍受伤后的皇帝陛下,宫典带领着禁军和内廷高手将整座皇城死死包围,而叶重在对枢密院发下几道手令之后,便守在了殿外。

  太医院的医正满头大汗地走出殿外,叶重冷冷地看着他,问道:“陛下如何?”

  太医院医正看到是他,颤声应道:“回叶师,陛下虽然受伤,但是脉息浑厚有力,应该无碍,只是……”

  叶重的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只是如何?”

  “只是……那些扎在陛下肌肤血肉的铁屑已经被除了,可是下臣观陛下身上伤口,应该有些锐物还留在陛下的身体之内,伤了腑脏,如果不将这些锐物取出来,只怕……”

  “只怕什么?陛下难道会有危险?”

  “陛下洪福齐天,本就不是凡人,”太医院医正颤着声音,换了一种方式描述了陛下大宗师的境界,说道:“想必不会出大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还不想办法取出来!”叶重身体矮胖,一向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然而就在此刻,他脸上的煞气,却是无比恐怖。

  “臣……实在没有这种好手段。”医正看着叶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吞了口唾沫,抢着说道:“不过小范大人当年曾在宫中主持过类似的医案,请大人速召小范大人回京,有他主持此事,想来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澹泊公?”叶重听到这个名字后咯噔一声,心里凉了半截。今日自晨间至此时,京都内外,皇城的御书房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还没有完全消化干净,此时听到范闲的名字,才想到陈萍萍行刺陛下,会给庆国这片江山可能带来的极大冲击。

  叶重的嘴唇有些发干,半晌后缓缓说道:“小范大人一时回不来。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范家小姐,如今在澹泊医馆行医,她师承青山,又有小范大人亲手……”

  叶重眼瞳寒芒一现,直接说道:“速速传她入宫!”

  ***

  待医正领着侍卫走后,叶重忽然觉得后背里全部是冷汗,湿了一大块。此时他才有时间来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医正提到了范闲的名字,他不禁想到,再过不久,这位年轻的权臣,便要挟着吞并东夷之功,赫然回京。

  然而到那时候,范闲若发现陈萍萍已经被陛下凌迟处死,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叶重感觉身上被笼罩了一股寒意。此时陛下受了重伤,陈老院长命在旦夕,另一批太医正在救治,然后便要连夜押入监察院的大牢之中。

  他清楚陛下为什么最后会命令将陈萍萍押入监察院之中,帝王心术,在这样的时刻,依然不忘展现自己的寒意。如今整座京都防备武力,全部在叶重的手里,他当然没有丝毫反抗陛下旨意的意思,只是他感到了一丝难以承担的沉重,如果监察院真的反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好在陛下只是受伤,并没有真正地昏迷。

  不用理会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御书房内,陈老院长行刺陛下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事情,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替陈老院长说情。行刺陛下,本来就是凌迟的死罪。

  叶重的心里生起一丝寒意,他很了解陛下与陈萍萍曾经有过的关系与情谊,只怕陛下也是愤怒和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赐陈老院长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只是……庆国自开国以来,皇权虽然如这片大陆数千年历史一样,极难动摇,但是庆国的历任皇帝陛下,对于臣子都持着一种温和的态度,尤其是这数十年来,庆律几经修订,已经废了无数酷刑,便是对于谋逆之辈,往往也就是斩首灭族。

  特别是对于士大夫及朝中大臣,陛下向来温和,哪怕三年前的京都谋叛一事,最后也只是剐了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一人。

  然而与监察院的陈老院长相比,张德清又算得了什么?

  叶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由又想到了陛下先前倒在自己怀里时,贺大学士高声凄厉喊出来的那句话,他的唇角不由闪过了一丝寒意。

  陈萍萍行刺皇帝的消息,经由贺宗纬的那声喊,顿时传遍了整座皇宫,惊动了宫里所有的人,然后自然也成了京都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

  皇帝陛下事后可能念及庆国朝堂的平稳,念及范闲和整座监察院官员的态度,或者说……念及这些年来陈老院长为庆国立下的件件功劳……

  不,叶重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就算他要赐陈老院长一个光彩些的死法,也不可能是因为陛下与这位老院长之间的情义,在御书房里那个古怪武器的响声之后,陛下对于陈萍萍有的只是愤怒和怨毒,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唯一可能让陛下收回凌迟旨意的,只能是为庆国的将来着想,为了范闲以及正驻兵东夷城的大皇子心情考虑,为这片江山考虑。

  死也有很多种死法,无比屈辱和残忍的凌迟与一方白绫、一杯毒酒相比,肯定前者会让监察院、范闲、大殿下生出更多的怨怼之意。

  然而这一切,因为贺大学士那“恰到好处”的一声惊呼,变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天子有天子的尊严,天子的愤怒。

  叶重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秋雨之下的皇城,心里百般滋味杂陈,不知道今夜的监察院方正建筑之内会发生多少故事,自己与史飞奉命押在监察院外的那上万精兵,会不会真的需要大杀一场。

  秋雨缓缓落下,他轻轻地咳了几声,知道陛下愤怒下的旨意不可能改变了,只希望范闲回来时,事已成定局,不然谁知道这个庆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

  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之外也在飘着秋雨,越来越冷,越来越寒。言冰云冷漠地站在窗边,那幅一直蒙在窗上的黑布已经被他撕了下来,扔在了脚底下。

  他静静地看着皇宫的方向,平静而有力地发出一道道命令。凭借陈萍萍和范闲的信任,他已经在监察院里掌握了很多力量,然而就凭这些力量,他依然无法压下监察院内部正在幽幽燃烧的鬼火。

  从这些穿着黑色官服的官员心中所生出的黑色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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