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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五


  沉默维持了许久,范闲喝了一口身旁的冷茶,下意识里缩起了两只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这个姿式并不怎么漂亮,但却让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着身前的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达,想起了因为皇帝陛下的谋断而流血牺牲的无辜人们,他甚至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宫门前割了秦恒咽喉的荆戈。

  有些日子没有看见荆戈了。范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想到陈萍萍暗底里做了这么多事,从死亡的边缘拉过来了很多人,而父亲其实这些年暗底下也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这两位当年的老战友并没有怎么通过气,但所选择的方式却是极为一样,大概他们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过生死的人们,才有勇气站在这个世界上,反抗一切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只有渡过了生死大劫的人们,才能在皇权的光辉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骄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这大概就是四顾剑所说的心志问题,与本身修为的境界高低无关。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去做真正的大事,比如面前的黑衣刀客,比如戴着银色面具的荆戈。

  “你回去说,银子的问题我会尽快解决,但是要从钱庄里的纸,变成鱼肠需要的养分,这件事情本身就极为困难。”范闲看着黑衣刀客,极为谨慎说道:“我担心自己的身边有宫里的眼线,所以这次来渭州,才会觅关妩媚当影子,如果内廷或者是刑部、都察院察觉到什么,也只有会猜疑到这一层。所以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盯上了。”

  “问题是少爷你来见关妩媚,为的也是替鱼肠筹银。”黑衣刀客难得地皱起了眉头,“如果对方从这边查下去怎么办?”

  “我和你,就像是悬崖的那岸,永远单线联系,就算有人要查,顶多也是查到我,再也查不下去。至于银钱的流动走向,前一部分在帐上的过程,自然有父亲留在江南的户部老官处理,至于后一部分的转换……”范闲微微低头,似乎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困难,缓缓说道:“我能处理一部分,然后就看东夷城那边怎么样,如果能有外洋入货,应该能把速度加快许多。”

  “那我便走了。”黑衣刀客虽然感觉范闲应该说的话没有说完,但也知道自己必须走了,拱手一礼说道:“只是这三年里,我一直有件很好奇的事情。”

  范闲抬起眼看着他,笑着说道:“什么事儿?”

  “为什么要叫鱼肠?”

  沉默很久之后,范闲说道:“鱼肠是一把剑,是一个叫做专诸的人用的剑,是一把藏在鱼腹之中的剑,这把剑可能永远藏在鱼腹之中,永远不会见到天日,但是一旦破腹而出,就一定会刺进某个人的胸膛。”

  “你就是一把鱼肠,荆戈也曾经是一把鱼肠,我身边的影子也是一把鱼肠。”范闲微笑说道:“只不过你们都已经开始见天日了,只有我的鱼肠还要藏着。”

  ***

  范闲在渭州住了一夜,与关妩媚就集银之事商讨了一番。夏栖飞此时人在苏州,是无论如何赶不过来了,他也只好通过关妩媚的口,提醒那位新明家的主人,这件事情的干系重大。第二天的时候,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派出的代表就赶到了渭州,范闲只是隐在暗处看了看,确认了这两家巨贾可能持有的态度,便放下了心来。

  新明家用的借口确实很实在,虽然北方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但是孙熊两家总不会相信,夏栖飞会在这件事情欺骗自己,因为这种欺骗任何好处没有。

  商贾之间的互相借贷,其实关键还是要考虑对方的偿还能力。在孙熊两家看来,就算北齐朝廷因为东夷城的事情,开始大力打击明家行北的走私事宜,但是明家的身后如今是小范大人,有内库源源不断的货物作为保障,始终还是一个金窝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存在还不出来钱的情况。

  在确认这笔银子能够到帐之后,范闲又暗中让关妩媚通知夏栖飞,让他在华园里宴请杨继美,这位江南头号盐商,想必宅子里应该藏了不少银子,而夏栖飞向他借银子,难度估计也不会太大。

  如果杨继美一个人也筹不出来,他自然会发动江南的盐商来帮忙。不得不说,范闲在江南一地熬了两三年,确实打下了一个坚实无比的基础,只要表面上没有去触动朝廷的根基,他完全有能力将江南商场的力量集结起来。而这笔力量,着实有些骇人,能够在短时间内筹出这么多银子,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这些事情花了范闲一整天的时间,在暮时,他离开了渭州城,消失在了血一般的颜色之中。从这天起,不止他在江南的这些下属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监察院和启年小组的亲信,也完全失去了他的踪迹。

  一位在监察院里浸淫了一生的年轻九品高手,刻意乔装上路,完全有能力避过所有人的注视。就这样,范闲消失了。

  ***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大陆内腹的春意都已经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齐与东夷城交界处的一处大山坳外。

  这个地方很偏僻,但是交通并不如何落后,因为这是很多年前旧商路的一个中转点,只不过废弃了许久,早已经消失在了地图上,也从很多人的心中消失。

  从大山的外面看去,此地一片安静,偶有犬吠鸡鸣相闻,陌上有农夫行走,此时夜已经渐深了,偶尔出现的农夫却似乎根本不需要一点灯火,便能看清脚下微湿泥泞的田垄。

  那个身影悄悄地与这些农夫擦身而过,往着山里行去。

  往大山里行去的道路显得蜿蜒了起来,就像是一条绕来绕去的鱼肠一样。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往山里一直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衫带下露水,布鞋踩断枯枝,终于爬到了半山腰。本来眼前还是一片荒芜山村,一转头,却见灯火点点,满山庄园,无数透着股新鲜味道的建筑,就像是神迹一般,出现在山谷之中。

  那个身影扔下了手中的竹棍,看着脚下山腹里这些灯火,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十分感动,以至于双眼都快湿润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片隐藏在农庄之后,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景象,消耗了自己多少的精神金钱,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之付出努力。

  就像在山前他曾经遇到的那些农夫一样。

  §卷七 第六十七章 十家村

  庆历十年的深春,范闲第一次来到十家村,这个被他称为鱼肠的僻静山村之中。这个山村看似偏远安宁,深在大山之中,但是黑夜里的灯火是那样的耀眼,竟是盖过了天上的繁星,令人心生感动。

  十家村肯定不止十家人,从大道通往大山坳的道路上,那些在田旁泉畔的农户便远远不止十家。那些农夫也不是真正的农夫,而是用来阻断大山内外,保守山中秘密的巡视者。

  范闲能够穿越这些防线,轻而易举地进入十家村,那是因为这些防线,这些在安全上格外细密的安排,本来都是他一手做的。集合了监察院二处和六处无数官员图纸智慧的防守安排,确实十分厉害。当然,范闲在做计划的时候,监察院的官员们都只知道一些片段,而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图纸在大陆的东北方,竟然在一个小山村的外围变成了现实。

  沿着山间的小路往上走去,刚刚行过一方池塘,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在星光下袒露了真实的容颜。

  范闲心头微动,伫足于此,暗自感慨,心想即便是有外面的人们偶尔误入此地,只看外面的建筑,恐怕也只会认为是某大富之家,在山中修的巨大庄园。

  他一停步,身形便显露在了星光之下,然后便有十几把弩箭,从黑暗里探了出来,对准了他。

  范闲低着头,将自己的容颜隐在黑暗之中,又将背后的连衣帽掀了过来,遮在了自己的头上,才取出腰间的一块小令牌,对着那些杀意森然的弩箭亮了亮。

  一个长工模样的人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范闲,接过那块小令牌认真地看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让身后黑暗里的那些弩箭消失。

  长工在前领路,领着范闲绕过那些庄院之间的青石道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确认了四周没有什么别的人在注视,这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激动说道:“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微笑看着他,这位启年小组的第一批成员之一,也是当年王启年帮自己收纳的好手,已经两年多未见。这位密探明显没有想到小范大人会忽然出现在十家村里,激动难抑。

  “这几年辛苦你了。”范闲看着那个长工说道:“我来的消息暂时不要透出去。先带我去瞧瞧几位老掌柜。”

  “是。”长工低身恭敬行礼,忽然间开口说道:“老大人前两天也来了。”

  范闲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天之前。”

  “快带我去见他。”

  ***

  两个幽暗的身影在星光的陪伴下在十家村的建筑群里穿行着。范闲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这些与一般民宅高度有异的建筑,看着那些特意设计的门窗以及通风设备,暗自想着,不知道里面是空的还是已经布满了物事。

  虽然这方村庄里的一切,都是经由他提供的银子一点一滴建成,但毕竟干系重大,所以这两年里范闲与这里的一切都割裂开来。包括他在江南最忠诚的那些部属,都不知道他在大陆的某个角落里,居然藏了这样一个村庄。

  这也是范闲第一次亲自来此,所以内心在感动感怀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银子,那些图纸汇合在一起之后,两年多的时间,究竟将这村庄变成什么样子了。

  二人行到村庄深处的某间小院里。房间中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映得范闲的影子十分瘦长,打在石阶之下。范闲对那名启年小组密探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密探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并没有安排什么人来此地看护。如果真有人能够深入十家村,威胁到小范大人,那么再派什么人来,也是多余的了。

  范闲在房外整理衣衫,走了进去,对着书案后方那位面相中正严肃的中年人,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诚声说道:“孩儿见过父亲。”

  退任的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在澹州城内孝顺老母,携柳氏游海,却是出现在了东夷城与北齐结合部的这个小山村里。这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

  范尚书看着身前的儿子,心头的惊讶一掠而过,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温和一笑,将他扶了起来。父子二人两年多未见,本也当得起范闲这个跪拜之礼,只是前尚书心知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喜欢跪人的角色,从这一跪之中,也约摸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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