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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九


  皇帝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是一个极为记仇,极为敏感的人,如今的天下大势可期,朝堂内部虽然有些小问题,但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李氏统治基础的事情。

  所以当年的山谷狙杀便成为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不仅仅是因为有人险些杀死了他的儿子,更因为他发现那个人隐隐间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就像今天的范闲一样,似乎也有脱离自己控制的趋势。对于范闲,他可以暂时容忍,因为这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为庆国立下最大功劳的儿子。而那个人呢?

  那个人为庆国立下的功劳更大,而且皇帝一直没有想清楚其间的缘由。他有些疲惫地坐在软榻之上,似乎不想再继续思考这件事情了,在沉默许久后说道:“山谷的事情查到这里为止,反正也都是快死的人了。”

  “两个太监后面的人查出来没有?”

  姚太监的太阳穴有些辣痛,很惊惧地摇了摇头。他知道陛下说的两个太监是谁,这又是庆国迷雾后的一椿迷案,其时在太后的主持下,整个庆国皇室都在向太子登基的道路上前行,二皇子也暂时与太子保持了和平,恰在此时,宫里却跳出了两个太监,意图刺杀三皇子李承平。

  究竟是谁想这样做?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三皇子的生死,对于太子登基根本没有本质的影响,反而若三皇子惨死在宫中,对于太子二皇子来说,则是根本难以承担的恶名。

  事后范闲也仔细查过,但是太子和二皇子都没有承认,长公主临死前更是谈都没有谈这种小事,范闲查不下去,只好认为是宫里其时变数太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矛盾爆发,才让老三陷入了危境之中。

  然而皇帝陛下不这样认为,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蹊跷处,所以才能成就最宏大的事业。

  ***

  范闲走出黑夜中的皇宫,对于四周谦卑行礼的太监宫女们视而不见,拂袖而走,面色阴沉。

  关于对待下人的态度,范闲绝对是庆国的一大异类。且不提范府里的下人丫环仆妇,便是对宫里的太监宫女,他向来也是言语温柔,不止是出手大方,便是在态度上也是极为不一样,似乎他从来不认为这些畸余之人,有何值得厌恶之处。

  也正是因此,整个皇宫里的人们,对这位小公爷都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敬爱情绪,便是三年前死在监察院六处弩箭之下的那位侯公公,他虽然是长公主暗中安植的人,但实际上在平日里,对范闲也是赞不绝口。

  今日范闲异样的表现,落在了很多人的眼中,这副作派与他以往的作派大不相同,这些太监宫女们都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纷纷猜测,大约是小公爷又在御书房里和陛下吵架了。

  走出了黑暗而又幽长的宫门长洞,范闲站到了皇城之前的广场上,他没有回头去看宫门,却是展开双臂,大声地叫了一声,似乎要把胸中的郁闷都随着这声喊发泄出去。

  声音回荡在寂清空旷的广场上,在皇城的朱墙上一撞,又转了回来,袅袅然许久没有止歇。

  宫门内的侍卫,宫门外的禁军,正准备落钥的太监,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宫门这般乱叫,只怕禁军早就赶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顿,然后押入天牢之中,以惊扰宫禁的罪名,等着秋天砍头。但范闲这样胡叫了一通,却没有人敢动弹,甚至连言语上的提醒都没有。

  就算这个人发疯了,但如果他是范闲,那大家也只好美化为诗人的痴狂,视而不见。

  今日在宫门处当值的是禁军大统领宫典,范闲入京后见的第一位大员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得上熟悉。宫典听着这声喊,从值房里跑了出来,急忙过去,将他拖了回来,说道:“发什么疯呢?”

  范闲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说道:“还真是要发疯了。”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的脸色却已经平静了许多。先前确实是有些闷气需要抒发,因为在这个世间打熬到现在,在所有人面前,范闲都不再需要掩饰什么,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什么,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戏,压力确实大,而且情绪十分复杂。

  看到皇帝那张清瘦微疲的脸庞,不知怎的,范闲便想到小楼里的那张画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一片血火就在范闲的眼里充蕴起来,他有些难以承担这种交杂在一起的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宫门前的这声喊,范闲其实也是在演戏,他知道这声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报到御书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个真人,一个有些愤懑,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样。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着宫典,就像一个灾民盯着一块五花肉,“我把抱月楼封起来,喊六十个姑娘来陪你。”

  “真真是疯了。”宫典双眼炯炯有神,反盯着他,一手搭上他的额头。

  ***

  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这间寓院占地并不大,飞檐照壁也并不如何华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极好,与周遭的民宅相交,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间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的府宅,这位老御史归老返乡后,寓院便空了下来,交由几位老同僚代管着,想着将来子孙在京都谋前程时的方便,所以并没有出卖的意思。

  三年前,这间府邸终究还是卖了出去。从那以后,安静的新槐巷便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官员前来拜访,逢年过节之时,更是门口人流如龙,热闹非凡。

  随着御史府新主人的步步晋升,相反来拜的官员却是越来越少,因为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声渐渐传开了,没有人愿意来触他的霉头。

  都察院左都御史,门下中书行走大学士,贺宗纬,便是这间御史府的新主人。

  其实同僚们同有劝谏,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经提过,官员们多居住在南城,贺宗纬还是住在新槐巷的老御史府里,多有不便,而且也和朝廷大员的身份体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尘,深得官场三昧,颇得陛下欣赏,同僚敬佩的贺大学士,在这件事情上却十分坚持,甚至拒绝了陛下赐宅子的旨意,依然带着自家的三两忠仆,一位寡居姨母,几个远房兄弟,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贺宗纬推开门,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的庭院之中,看着满园的胡乱春景,四处乱搭着的绿色枝叶,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是因为他对这里有感情,而且这座府邸对他的人生而言,代表了许多极其重要的意义。贺宗纬第一次真正地踏上庆国的舞台,正是庆历五年前相爷林若甫辞官一事。

  贺宗纬“偶遇”相府谋士吴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状,又“偶遇”相府杀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机缘巧合之下,恰好顺了庆国王朝当时的大势所趋,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错过了春闱的贺宗纬,其时还是一介白丁,在众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声在那一刻便响亮了起来。在读书人的心中,没有人再仅仅把他当成与侯季常齐名的京都才子,而是将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坚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借着林相垮台的事件,贺宗纬第一次得见圣颜,从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的气度心术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这位年轻的读书人,一道圣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过后几年,贺宗纬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着,最终成功上位,成为了庆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门下中书大学士,风头之盛,一时无二。当然,那是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拿那个人来与他进行比较,即便他是贺大学士,可在庆国万千人心中,那个人永远是独一个,高高在上的一个。

  而那个人在贺宗纬的心中,则是一片阴影,这片阴影飘荡在他的头顶,遮住了他人生里的无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阴寒——那片阴影就是范闲。

  当贺宗纬因为林相一事,而获得了士子们的交口称赞时,范闲已经揭破了春闱弊案,让朝廷十五位官员,包括礼部尚书在内,都成了死人,更何况还有殿前那一夜的诗。

  当贺宗纬还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时候,范闲已经是监察院的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宫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贺宗纬的前辈以及上司。

  当贺宗纬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时,范闲却依然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一手抓着监察院,一手抓着内库,然后如今又替庆国抓回来了东夷城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对方是诗仙。自己是大学士,对方是澹泊公。最关键的是,自己只是一个贫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对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范闲都死死地压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贺宗纬看着身前的春园,看着那些胡乱生长,却没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这一世,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无法超过那个人的。

  贺宗纬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极强的信心,也不认为自己比范闲差到了哪里。只是命运早已决定了这一点,又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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