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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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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天下的士子还是习惯地称这一带为太学,后来朝廷的公文里也顺其自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各州郡选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权贵之府所推出来的优良子弟,都集中在这片建筑群里学习经史以及治世之道。 这是庆国最高的学府,所请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拨人,比如已经成为宫廷御报例用书法大家的潘龄潘先生,比如当朝门下中书大学士贺宗纬的老师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学士也曾经兼过太学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一人,胡大学士,也还时常来太学给这些士子们上课。 有这么多牛气烘烘的老师,再加上太学的地位特殊,内里的学生本来就有极好的前途,所以太学的学生们也不免有些牛气烘烘起来。一般的官府衙门根本不愿和太学打交道,而庆国稍显开明的学风,更是令一般的大臣,死都不肯随便进去——他们很怕被这些学生们逼问,最后狼狈而逃。 不过范闲从来没有这种担心,他与太学学生的关系一向良好,尤其是庆历四年以后,他就在太学里任职,充当着名义上太学学正的副手,再加上后来范闲才惊天下,又从北齐拖了庄大家的一车书回了太学,他在太学里的地位更是变得崇高无比,深得学子们的敬佩。 马车安静地停在了太学的门口,早有学官上来接应。范闲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已经半年未见的大门,笑了笑。这座式样古朴的大门其实是后来新建的,硬生生揉了些古意进去。花了这么多银子,其实也只是南庆在学问方面,总有些发自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尤其是在和历史味道相关的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来,虽然不大,但零散的雨点打着深色的太学木门上,变得格外醒目,由斑驳渐趋晕染,地上的石板也快要积起水来。 一位启年小组官员沉默着从车中取出莲衣,想要替他披上。范闲摇了摇头。虽然他很喜欢身着黑色莲衣,带着最亲近的下属,排成一个品字形,在京都安静的秋夜里像鬼魂一样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学,他不想显得太特殊,把那些热血而又清纯的学生们惊着了。 沐风儿撑起了伞,将他送入了太学的大门。 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本来已经西移,此时被云朵一遮,被阴雨一扫,光线变得更暗,整座阔大的庭院里满是清幽之意,沿青树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没有瞧着一个人,空旷安静至极。 上千名太学学生此时还在上课,身为太学教授的范闲当然算得清楚,只是皱着眉头想到,读书声怎么停得这般整齐?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体行动,又像是山风灌入一个狭窄的天然石壶,太学里安静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来是无数人的议论笑谈之声夹杂在了一起。 下课了,几百名年轻的士子同时间内走出了太学的各处庭院,走到了正中间那宽阔的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股新鲜的活力,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有些年轻人忘了带伞,大声欢叫着,在湿漉的青石板路面上跳跃着,一头撞断层层的雨丝,向着自己的学舍跑去。而更多的学子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平静的笑容,撑开了身边的伞。一时间整个庭院内开出无数朵颜色各异的伞花来,只是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多以青灰素淡为主。 于是乎本来不想显眼的范闲,却因为自己头顶上的黑色大布伞,而变成了素淡伞海里的一朵异株,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范大人!” “老师!” “先生!” 学生们惊喜地围了过来,纷纷向范闲行礼。大部分的学生只是远远见过他的模样,而有些则是有幸跟着他对庄大家的经史做过编校事宜,所以喊得也是格外用力。 好在没有形成什么拥堵,大约是这些学生也知道,范闲在朝中公繁忙,而且最近也在忙东夷城的大事,所以都强抑着心头的喜悦,行过礼问过安后,便让开了当中的道路。 范闲一一含笑点头应过,又和相熟的学生教员说了几句闲话,抬头看了一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搁,告了声扰便往深处的静思庭行去。 在他与监察院官员们的身后,那些太学的学生依然难抑激动,好奇地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小范大人今日来太学是为什么,是不是东夷城的事情罢了,陛下就会把小范大人还给太学?让他继续来讲课? *** 收了黑伞,放在门边,一道清凉的雨水顺着伞尖淌下,写出一个大大的一字,打湿了高高的木门槛。范闲接过教员接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被打湿了些的头发,便进了内室,对着案后那位大学士鞠躬一礼,笑着说道:“来看您来了。” 胡大学士摘下鼻子上的眼镜,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把他认了出来,笑着说道:“我难得今日不用在角房里呆着,正想躲躲清静,你就不能让我缓缓?” 如今的门下中书以胡大学士为首。陛下的年纪毕竟也渐渐大了,精力总是不及中年全盛之时,而且这位君王似乎也想开了许多,将许多政事都扔给了门下中书,不再事必躬亲。如此一来,门下中书的权力大了些,事务却是繁忙得不得了,用某些眼尖的官员私下的话说,如今的门下中书,已经渐渐要变成当年的相府,而首领大学士胡大学士手中的权柄,也似乎在一天一天向当年的林若甫靠拢。 范闲不相信这个,皇帝既然千辛万苦把自己的老岳扳下台去,自然不会允许再出现一个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学士整日操劳政事,确实辛苦。笑着上前又行了一礼,说道:“若不是正事儿,也不敢来烦您。” 胡大学士与他的关系极好。一方面是因为在文字古新之辩中,二人立场相当一致,双方欣赏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错的私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京都叛乱一事中,胡大学士帮了范闲一个大忙,而范闲最后也是率先救出了他的性命。 “说吧。”胡大学士把眼镜放在桌上,发出轻轻的喀声。微一停顿之后,叹息说道:“要你亲自出马,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范闲笑了笑,看着桌上的眼镜,却没有马上说出来意,而是说道:“这水晶镜儿可还好用?” 胡大学士一如往年那般,拥有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年轻容颜,但范闲却知道,这位文官首领的眼睛却有些小小的问题。两年前偶尔聊起一次,范闲便记在了心上,让内库那边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从东夷城那边寻了个洋货水晶,配了副独一无二的眼镜给他。 胡大学士一直对此事大为感激,因为日夜操劳政务,审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问题。 只不过手工研磨,又没个验光的机器,以至于范闲只知道胡大学士是老花眼,却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帮助。 “挺好,挺好。”胡大学士笑着说道:“得,就凭这眼镜儿的情意,你要办什么事儿,我都给你办,反正小公爷也不会让我去做什么违律抗旨的糊涂事。” 这话一出,范闲哑然,险些失笑,心想这位大学士看似仗义,没料着原来还是这般谨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范闲的能力还不能自己处理的问题,肯定是朝堂内部的问题,胡大学士这话是狡猾到了极点。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正当胡大学士以为他不好开口,捋须暗自宽慰之时,他却忽然眯着眼睛说道:“京都府尹孙敬修,是个不错的官儿哩……” 胡大学士的手指一紧,险些把胡须拔了下来,连连咳了两声,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直接地开口。关于京都府尹的位置,他身为文官首领,当然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因何造成,只是陛下正在扶贺宗纬上位,他这位大学士也只好保持着沉默。 他试探性地看了范闲一眼,说道:“这位孙大人……当年的流言不是小公爷亲自打压下去的?” 范闲懒得和他再拐这些弯儿,直接坐到了他的身旁,凑在他耳朵旁边说道:“我和他家闺女可没关系,可是这位孙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来。” “这可是陛下的意思。”胡大学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讳什么,直接把皇帝搬了出来。 范闲冷笑道:“只是贺宗纬在那儿跳得青春动人,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胡大学士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当着任何人的面儿,都不会承认京都府的问题是陛下的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着和陛下打擂台。 范闲接着说道:“我只问一句,孙敬修这三年的考绩究竟如何?” “这个……”胡大学士轻捋短须,沉默片刻后说道:“两年中上,一年中,不过是平平罢了。” 京都府确实是个要紧位置,所以对于三年来的考绩,胡大学士牢牢地记在心里,脱口而出。范闲冷笑一声,说道:“休要说这些遮眼的闲话,大学士心里明白,京都府尹这个位置,本来就不是人做的,不是得罪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绩,年年不中。” “梅执礼当年也顶多是个中平。”范闲揉了揉手腕,说道:“孙敬修有两年中上,已经是了不得的能吏,再加上此人又不擅营私结党舞弊,能有这个评语,实属难得。” 胡大学士沉默片刻,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良心准则,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也知道京都府尹这个位置难办,孙敬修着实是个很难得的下属,如果依然由他负责京都府,自己这个大学士办起差来也会顺手许多。 “如果真把他拿了,谁来替他?”范闲正色说道:“我今日来,不为私情,不为斗气,只是想问一句,莫非大学士又想看着京都府后三年再换五个府尹,最后闹得再也没有人敢来当,甚至玩出吞炭生病的招数?” 胡大学士叹息了一声,为难说道:“我也是不愿孙大人去职,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宫里会有这个风声传出来。”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这个天下敢和皇帝陛下吵架的人,也只有范闲一个人。范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和吵架无关。其实您也应该瞧得清楚,陛下是借此事替贺宗纬立威。莫说孙敬修如今是我的人,便说他是个白痴,我也要保了他。” “先前还说不论私情,这时候又成了你的人。”胡大学士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想我做什么?我如果出面,陛下肯定能猜到是受你所托……贺大人也是颇有良才之人,你何苦与他置这个气。”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轻声说道:“这个气必须是要置的。这世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不会给贺宗纬一丝希望,一丝可能,一丝侥幸,一次成功的历史。” “为什么?”胡大学士见他说得严肃,心头微惊,狐疑问道。 范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涉及到他要在皇帝的压迫下,尽量拖着时间保住手头的权力,做一次宣告。他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今天晚上要去宫里吵架,逼陛下不发出明旨。如此一来,京都府的问题,便是门下中书的压力,我需要大学士帮我从中抗一下。” 胡大学士没有接话,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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