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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三


  杨万里如今已经是工部河都司员外郎,地地道道的主办官员,以这个速度,十年之内当个尚书那是稳稳当当,却也不全是因为范闲在后替他撑腰的缘故,这位官员经历了江南大堤上曝日的磨练,早已不是当年只识清谈救国的酸腐秀才,而是地地道道的实干之吏,所以才会在工部升得如此之快。所以范闲今日看着他的神情,便有些诧异。

  他二人低声说了些什么,范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也只是低声安慰了几句,便让他离开。杨万里极少来府里拜访,范闲暗中知道此子确实是每日都耗在衙门里,倒也不怎么见怪,反而刻意替他省下时间。

  杨万里出去后,范若若才从后室里行了出来,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又有什么事?”

  范闲的表情有些沉重,思忖片刻后应道:“居然和孙敬修的事儿差不多同时……贺宗纬那厮倒是越来越嚣张,我要保什么人,他就把手伸到了哪里。”

  范若若安静听着,才知道杨万里最近在工部衙门里过得也并不如何顺意,户部如今也在工部衙门里查帐,重点便是放在他主管的都水司上,后面甚至还有大理寺和吏部的影子。

  杨万里每年有范闲的银子供着,生活倒也优渥,本身又不是一个贪腐官员,内因外因相加,从他手过的帐目自然清楚无比,户部再如何查也查不出问题来,即便是吏部私下约他问话,对他的宅子以及仆妇数量提出质疑,也被杨万里一句门师所赠便挡了回去。

  吏部那些官员,总没有胆子上范府向范闲当面求证。

  但是杨万里那边终究是被人抓住了些小尾巴,原因其实也和范闲有关。这事儿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大江决堤之后的两年内,范闲主管内库,凭借自己的手段,父亲的帮助,以及夏明记还有范思辙在北方的线路,从内库里捞了不少银子,再转了几道弯儿,又送到了当时的河运总督衙门。

  那时候,杨万里还在河运总督衙门做事,这一大笔让无数人心惊胆颤的银子,主理权就在他的手上,在银钱的运作上总有些疏差,被人抓住了一些把柄,尤其是吏部的官员更隐隐地提出质疑,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这个问题真的深究下去,只怕真要死不少人才是,但问题是从哪里来的?范闲唇角微翘,冷笑一声,骂道:“银子是从老子这里省吃俭用抠出来的,陛下心知肚明,还要来查,还真是高恩厚德。”

  他看了妹妹一眼,叹息道:“连户部也在插手,看来我们范家也再难控制户部了。”

  在一个皇权的社会里,身为臣子的范闲居然大言不惭控制户部,实在是大逆不道的埋怨。不过他说的也不错,当年父亲范建不论是任户部侍郎还是尚书时,整个户部都被打理成铁板一块,不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根本都没有办法伸手进去,就连那年春和景明之日,陛下想借户部之事闹些风波,都被范建不阴不阳地挡了回去。

  当年的户部便是传说中的独立王国吧?如果是那时,户部谁敢去查京都府,去查杨万里这个范门学生?即便挡不过上意去查,只怕暗中也早给范闲通了气。

  只是随着范建的黯然归老,皇帝不紧不慢地往户部安插官员,调任官员,如今的户部早已不是当年的户部了。

  范闲每每想到此点,便有些替父亲大人生气,虽然这气实在是生得很没有道理。

  自范闲提到贺宗纬这三个字后,范若若便安静了起来,脸上微微有些尴尬与自责。范闲看了妹妹一眼,沉默半晌后说道:“别想岔了,光凭贺宗纬还不敢对我的人动手,这定是宫里的意思。”

  “当然。”范闲低着头继续说道:“看来这位当红的贺大人也是绝了与咱家联姻,讨好我的念头,决定紧跟陛下心意,做一条忠狗了。”

  他冷哼一声说道:“贺宗纬明知道陛下把他扶起来和我打擂台,将来只有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却也是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他当然希望能够真正找到我与陛下间的大问题,不停地刺激我,希望我能真的翻船,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才是范若若心头最大的不安与不解。

  范闲微微笑了笑,自嘲说道:“陛下已经定了,让我几日后接任监察院院长一职。”

  这是水到渠成之事,范若若也没有恭喜什么,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来越浓,既然圣眷一如往日,陛下为什么选择此时对兄长的势力进行打压?

  “给根胡萝卜,便要敲一棒子,陛下时刻注意其间的分寸,这是在提醒我,也是实际上地削弱我,他并不想看到一个手中权柄过重的臣子。”

  范闲看着妹妹,忽然眉头皱了起来,微嘲说道:“而且最关键的是,眼前的局势是陛下替庆国的将来安排的局面。门下中书为枢,以胡大学士领头坐镇朝堂,下面监察院和都察院互相制衡,监察百官,如此才能保障朝廷的安宁……他这是开始在试验性地戡探效果,看他百年以后的庆国会是什么模样。”

  “可是贺宗纬也在门下中书。”范若若不解问道。

  “这是因为监察院的力量太强大,以前是陈萍萍,满朝文武,就包括我那位老岳父在内,谁能压得住他?后来是我,就凭贺宗纬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加上陛下的宠信,便想抗衡我,也是做不到的事情。”范闲说道:“所以陛下不得已才让贺宗纬入了门下中书,强行把他的品级提了提,如今又先帮贺宗纬削削我的肩膀。”

  “当然,如果贺宗纬在朝中的势力真的大了起来,陛下肯定又会帮我削削他。”范闲笑着说道:“什么狗屎帝王心术,平衡之道,都是吃多了没事儿干。”

  ***

  范若若沉默许久后说道:“可孙家小姐……还在边厅。”听到此时,她已经明白,京都府尹那边的局势果然紧迫,只不过听兄长说这是陛下的安排,她也没有想到,范闲能够帮到孙家什么。

  谁知道范闲沉默了许久后说道:“去告诉孙颦儿,后日我必去。”

  范若若吃了一惊,说道:“可是先前不是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范闲低头,两只手交叉平静地放在腹前,说道:“我和皇帝陛下这三年来有默契,如果换成以前,陛下想削我的权,我也就让他削了,且让贺宗纬嚣张一段时间又如何?”

  “可是现在不行。”他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要保证我现在还能握有足够多的权力。”

  “你要和陛下打擂台?”范若若的眼睛睁得极大,略带不安吃惊问道。

  “我还是年轻人,心里有些火气总是被允许的。”

  范闲微微笑着,笑容极为清新可喜,根本看不出丝毫火气。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如今的他必须保住自己想保的每个人,用赌气的由头,暂时维系住自己手中的权力,这样才能学会如此正面那位强大的皇帝陛下。

  范若若沉默许久,知道兄长的心意已经定了,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忍不住笑着问道:“真的不去陪那位孙家小姐说说话?”

  “我的确很怕她以后嫁不出去,还是不见了。”范闲很无奈地说道,“就告诉她,我很期待后日的寿宴。”

  §卷七 第五十九章 一杯淡茶知冷暖

  孙颦儿局促不安地坐在边厅里,她坐得很规矩,身上穿着水蓝色的衣衫,清新素雅得不似个客人,谨慎得有些过了头。晨间的时候,她就已经来了范府,脑内早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一时羞恼于自己一个女儿家,竟是不顾羞耻,自行来府上求见,一时又是想着家中父亲长吁短叹的模样,心里焦虑至极。而在她心里,最慌乱的那一角却是被范闲的模样所占据。

  已经三年未见小范大人,虽然丫环们时常从外面听些传闻,再在房内说着。孙颦儿知道对方这三年过得极好,生了一对儿女,家中和睦,朝堂之上也没有什么问题,一颗心安慰到了极点。孙颦儿的心里是想见范闲的,但她也知道,如果真的与小范大人相见,也是极为不合礼数的事情,一时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既盼对方肯拨冗召见,一方面又盼对方真的不在府中,自己安安静静地回去便好。

  长几上的茶微微凉了,又有丫环上来换了一道,这已经是换的第四道茶,从晨间枯坐至此时,范府并没有冷待这位孙家小姐,藤大家的从医馆回来后,便开始略带恭谨,又十分平静地与她聊着闲话,拢共说了几个时辰,这位妇人嘴里的话竟没有重样的。

  孙颦儿知道这位妇人是范府里的管事妇人,也不敢轻待,只是听说晨郡主不在府中,她的心里已经松了一口气。人人皆知小公爷府上这位郡主娘娘最是温婉可亲,从来不对外间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力主持着杭州会,为庆国的穷苦百姓谋些好处,仁善之心,众人好生敬佩,只是孙颦儿知道京里的传言,所以总有些害怕。

  等了许久,藤大家的只说郡主去了宫里,公爷又去办差,不在府中,没个主人家招待,请孙小姐多体谅。孙颦儿却是早已眼尖地看着有官员打从园子边上进出,猜到小范大人估计是躲在后园里不肯见自己,淡淡失望之余,便要起身告辞,谁知藤大家的偏不接她的话茬儿。

  孙颦儿微愕之余,也猜到估计后园里正在对自己的到来商量什么事情,也便平静地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范若若走入了边厅,孙颦儿赶紧起身行礼。二位女子彼此打量了一番,温言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范若若便轻声把范闲交待的话说了一遍。

  孙颦儿满心欢喜,心想小范大人如果后日肯来,那自然是极好的,赶紧道谢,彼此又客气了几句,便欲告辞而去。

  范若若将这位姑娘家喜悦之余的淡淡惆怅瞧得清楚,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哥哥惹的情债也真是太多了些,忍不住轻声说道:“兄长便在后园,只是男女有别,不好出来相见,请姑娘体谅他的苦心。”

  孙颦儿身子一震,从范家小姐忽然间多出来的这句话里品出了些别的意思,似乎隐约抓住了小范大人的苦衷以及对自己的怜惜之情,双颊微红,心中感激不尽,深深一福便去了。

  范若若看着这位姑娘家的背影,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却瞅见了范闲鬼鬼祟祟的模样,笑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顿了顿又道:“不过她明白你的意思了,看模样倒是感激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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