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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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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的夜里,五竹叔曾经第一次对他讲述了有关于叶轻眉的一切,这个失忆症患者所记得的一切。叶家的产业发端便是在东夷城,在天下攫取的第一笔财富也是在东夷城,只是后来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叶轻眉最终选择了当时并不如何强大的南庆,或者说是选择了如今异常强大的皇帝陛下。 叶轻眉离开了东夷城,不知道后来还回去过没有,但是范闲清楚,这座大城对于她一定很重要,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四顾剑居然会在此时忽然提及往事,并且用了这样一个别扭而粗劣的借口。 “免了免了。”范闲看了四顾剑一眼,苦笑说道:“您想说什么,我很清楚,只不过她是她,我是我。” “能割裂开吗?难道你母亲就愿意看着她曾经为之奋斗过的东夷城,变成与南庆任何一郡没有两样的东西?”四顾剑耻笑道:“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她的儿子,你也就是个东夷人。” 范闲一挑眉头,干脆在轮椅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两条腿悬在剑冢中,空荡荡一甩一甩着,冷笑说道:“大东山上的事情,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总还是知道一些细节,您曾经对五竹叔说的话,我也听说了。” “想让我当东夷城城主?”范闲扭过头来看了四顾剑一眼,微讽说道:“就凭我半个东夷人的身份?难道您在剑庐里躲了这么久,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应对?不要忘记,我终究是个南庆人,我和陛下间的关系已经注定了模样,不要指望用一个城主的身份,就能挑动陛下的疑心,逼得我和他决裂。” 他一挥手臂,平静说道:“没有这个可能。” “当然,东夷城的城主我也是不会当的。” *** 四顾剑冷漠说道:“你这么怕死,当然怕你那皇帝老子杀死你,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敢接手东夷城,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句话,你不需要先天就为南庆人的利益考虑,我只是安你的心,就算你多替东夷城想一想,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替东夷城百姓考虑得足够多了。”范闲寸步不让,“先前说过的那几个词,难道您以为,除了我之外,谁会放弃如此多的利益?谁会冒着陛下盛怒的危险,去说服他接受这些条件?” “仅仅这样就够了?”四顾剑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母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死的?” *** 剑庐深处,大坑里无数把剑在一瞬间同时激荡起来,发出呜呜的悲鸣之声,不停颤抖,似乎下一刻便要齐齐断了。范闲悬于剑冢之中的双腿,也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摆动,他的眉心渐现凝重之色,眸子里泛着股说不清楚味道的情绪。 四周没有任何人,以四顾剑的境界,自然也不担心有人会偷听,可是范闲依然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紧缩起来,一抽一抽的,有些难以抗拒的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白色,轻声说道:“或者说,您有什么可以说服人的意见?” “没有。”四顾剑冷漠开口说道:“我只是用猜的。像你妈那种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庆国皇后那种猪头,或者是太后那个老婊子就能害死你妈,你妈就不是你妈了。” “就这样?” “苦荷也是用猜的,陈萍萍也是用猜的,我凭什么不能猜一下?” 范闲的嘴唇微微抖动,轻声说道:“猜测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说得好,会死人的。” “是吗?”四顾剑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无穷无尽的恶毒与嘲讽,“怕死怕成你这个样子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范闲知道对方鄙夷的是什么,面色不变说道:“能够轻轻松松杀死自己全家,这种人,本来就不多见。” 四顾剑的脸色变了,瞳子里生出一股横戾之色,似乎随时可能出手将范闲杀死。一股撕裂人心的剑意,又开始在天地间弥漫。然而范闲这一次却像是没有丝毫感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做便做了,难道还怕人说不成?” “至于我?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他皱紧了眉头,有些无奈叹息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些大人物,老怪物,究竟是怎样想的,为什么就一定要把我推到陛下的对立面。难道说,你们真的认为我有能力对抗他?最关键的是,难道你们就真的认为,我愿意……去反抗他?” 他看着四顾剑怒意未平的双眸,摇头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很不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 “父亲?”四顾剑将身体缩在轮椅之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归了鞘的利剑,再也没有任何光彩,“真要急了眼,爹啊妈的,都是可以杀一杀的。” 范闲心头微凛,苦笑摇头,心想和这个大白痴讨论人情伦理这种事情,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关于叶轻眉死亡的真实原因,在京都叛乱最关键的时刻,长公主临死之前,便曾经向范闲点过一笔。而且陈萍萍有意无意间的行为,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陈萍萍不曾言明,范尚书也没有言明,这两位当年亲历此事的老战友在怀疑彼此很多年之后,终于将目光对准了某一个人物。 他们却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明明确确地告诉范闲,除了四顾剑这种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看着南庆出大问题的老怪物,没有人仅仅因为猜测,就想试图把范闲引上一条不能返回的绝路。 “你马上就要死了,不要指望死之前还能看到我南庆内乱。”范闲微微用力点点头,似乎是想说服四顾剑,又是想说服自己,“接受我的诚意,然后安安稳稳地等死吧。东夷城的万千子民,我会替你好好看护。” 四顾剑冷漠直视前方许久,才开口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走上这贼老天安排好的道路。” “我就是……要逆天亚!”范闲大笑着说道,却笑得咳了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四顾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被这眼光激得怒了起来,咬着寒声说道:“不管是苦荷,还是你,似乎死之前,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这本身难道不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情?这不是天意,只是你们这些大人物自私的念头。” “自私?”四顾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个老光头死之前做了什么。” 范闲耸耸肩,说道:“他把最得意的二弟子派到京都,替陈萍萍续命。看样子,他是指望着陈萍萍成为我南庆内乱的因子。” “哈哈哈哈……”四顾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骂道:“这个死光头,原来是这么想的。看模样,他指望着庆帝和陈萍萍大闹一场,你夹在中间难以当人,再逼着你发疯……嗯,你小子的判断不错,他和我一样,都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只是……” 四顾剑扭扭脖子,不屑说道:“苦荷太蠢,这种事情直接逼你就好,何必还要过陈萍萍一道手。那条老黑狗对庆国皇帝的忠心,苦荷估计差了。” “拜托,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就直接说要逼我造反,是不是显得无趣了一些?”范闲一面叹息,一面指着身前这个大大的土坑,指着里面被风吹雨淋后显得格外古旧的剑,说道:“我明明知道前面是一个坑,难道我还要往里面跳?” 四顾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缩着身子说道:“其实不管你认不认可自己是个东夷人,我对于这座城里的愚蠢百姓们都不会太担心,不要忘了,宁姑娘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夷人,你们那位大皇子,总不能说也像你一样,不承认自己的身世。” 范闲耸耸肩,知道他说的是对的,陛下如今仅剩下三个儿子,其中成年的两个与东夷城都有太多的瓜葛牵绊,南庆真要发兵来攻,确实麻烦不少。 “最关键的问题是,人生一世,有很多坑,你明知道就在身前,可是迫于无奈,还是只有睁着眼睛跳下去。” 四顾剑瘪着嘴,单臂指向剑坑的深处,整个人混杂着一股死亡的老人气息和难以抵抗的压迫之意,幽幽说道:“三年前,我就对之澜说过,明知道眼前这是一个大坑,可我还是要跳下去。” 这说的是大东山之事。不论是苦荷还是四顾剑,在动身前往刺帝之前,都曾经考虑过无数次,都曾经怀疑过这是一个大坑,只是时不我待,时势逼人,两位大宗师不得不跳,然后摔得极为凄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等使团到后,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完,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操心,所以说……我们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谈一些比较开心的事情?” *** “开心?”四顾剑忽然很恼火地骂了起来,“老子马上就要死了,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这间破庐子,怎么开心得起来?” “噢,您真可怜,一身修为虽在,却是行动不便,不敢随意出庐,竟被自己的大徒弟逼得枯坐数载。”范闲嘲笑说道:“当年魏灵王生生被自己的儿子饿死在离宫之中,如果云之澜也来这一手,你这位大宗师,未免也死得太难看了些。” “我可不是魏灵王那种废物。”四顾剑的眼窝深陷,泛着寒寒的光,“我只是不愿意出去,和之澜有什么关系。” “坐轮椅晒太阳,确实有些老而将死的可怜感觉,不过你总得习惯一下。”范闲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即便是将死的大宗师,如果要出庐,谁敢拦他,谁能拦他? “嗯,有道理。”四顾剑忽然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天阳光不错,要不然你推我出去走走?” 范闲怔在当场,心想剑庐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正在对自己虎视眈眈,即便四顾剑发话护住自己,可是在东夷城内走走?这个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北齐皇帝陛下还在庐内。”他低头轻声说道。 “那不是你的女人吗?大家一起逛。”四顾剑咳了两声,唤来童子,去房间中请出北齐小皇帝。不多时,已经穿好了身上衣衫的小皇帝从剑冢的对面缓缓行了过来。隔着老远,便瞧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四顾剑,以及很没有礼貌坐在剑冢旁的范闲。 昨夜的衣衫或许早撕破了,剑庐准备得不错,小皇帝战豆豆今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没有丝毫媚感,有的只是偏于柔弱的儒生气息。 来到二人身侧,小皇帝微微一笑,沉声说道:“剑圣大人的面,果然很难见。” 四顾剑微偏着头,极为无礼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挥手将那名童子赶得远远的。许久之后,才唇角微翘,望着北齐皇帝轻声说道:“见过皇帝陛下。” “剑圣大人客气。”小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坐在自己身下的范闲一眼,这等养气功夫,着实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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