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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八


  “有些年了。”陈萍萍眉头渐渐舒展,想到了当年的事情。那时节大魏还矗立在大陆的正中方,国势极为强大,庆国最开始北伐时,战事极为艰难。尤其是有一次战役中,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身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险些丧命,全亏了陈萍萍舍生忘死,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救了回来。

  这是陈萍萍最出名的事迹之一,与千里突袭,以断腿的代价擒获肖恩齐名。

  范尚书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老家伙还一直以为,就是那次重伤之后,陛下才失去了武功……当年他可是位猛将。”

  “那伤有些古怪。”陈萍萍缓缓说道:“全身僵硬,绝对不是外伤引起,我和宁才人照顾了他一路,当然清楚,应该是经脉上的问题,好像是经脉全断……本以为他死定了,还哭了好几场,谁知道最后竟又活了回来。”

  “经脉全断还能活的人,我没有见过。”陈萍萍睁开眼,看着范建,缓缓说道:“不过后来见过一个类似的家伙……就是你儿子。”

  “悬空庙一事,范闲的经脉也受了大损,但还不像陛下当年那般恐怖,而且后来在江南应该学了苦老光头的本事,这才渐渐好了。”陈萍萍说道:“陛下可没有范闲的好运气,他没有学天一道,那伤是怎么好的?”

  “这些年你与陛下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少。”陈萍萍继续说道:“陛下再能隐忍,但有些细节总会漏出一些马脚。费介从澹州回报范闲修行的霸道功诀,又说这霸道真气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便让我想到了当年浑身僵硬,形若废人的陛下。”

  “悬空庙上就是想逼一逼,看看他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只可惜却让范闲挡着了。”

  说到此话,他瞪了范尚书一眼,因为当时正是这位父亲让自己的儿子去救驾立功,反而误了陈萍萍的大计。

  “都问明白了,那便不说了,这件事情你也要想通一些。”范建洒脱地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回澹州养老,你若空了,也可以来看看我。”

  陈萍萍默然,知道老战友是怎么想的,不论陛下是否是不可战胜的人,他终究是范闲的亲生父亲。没有人知道范闲是一位穿越者,灵魂里带着与众不同的属性,这二位长辈只是依照常理以为,即便范闲知道了真相,也会陷入两难之中。

  二人不想让范闲活得太有压力,便必须想通这件事情。

  陈萍萍轻轻敲响桌旁放着的铜铃,丁当一声清脆响声之后,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的老仆人走了进来,把他抱到了轮椅上。

  “我送送你。”陈萍萍低头咳了起来,咳得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说道:“如今这身体越来越差,中了点儿小毒,竟是许久都无法治好。”

  范建静静望着他,没有说什么,往宅外行去。后面老仆人推着轮椅跟着,没有走多远,在工地的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对视一眼,相揖一礼。

  “我已经想通了。”陈萍萍对范建说道。

  范建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低头思忖片刻,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清楚为何陈萍萍要来送自己,因为在很多年前,他们一行人曾经去过东海之滨,曾经共聚太平别院,曾经开创出大好的局面,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变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辞官归澹州,京都里便只剩下陈萍萍陪伴着陛下,想必他也会感到孤独才是。

  正如范闲所言,在这十几年里,他与陈萍萍互相猜疑,来往渐渐变少,但并不能抹煞掉当年的战友情谊。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该退出舞台的时候,便要退得彻底。林若甫当年并不是三人小组中的成员,所以他退得不够彻底,而范尚书不会犯这个错误。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这些人除了退隐,似乎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

  范建离去之前,皱眉问了最后一句话,并没有避着那位老仆人:“既然你当年疑我,为何要五竹带着他去澹州?”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低头片刻,缓缓应道:“因为知道你曾为之付出代价,所以我想继续看看你的心。”

  范建的唇边泛起一丝自嘲而伤感的笑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

  看着范建离去的身影,陈萍萍轻轻歪在轮椅上,手指头下意识地叩响着轮椅的扶手,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走了好,走了好……”

  紧接着,这位庆国的黑暗首领情绪黯淡地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他的亲生父亲,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仆人沉默地推着轮椅回去,听着老院长大人疲惫无比说道:“你说,要一个人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陈萍萍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面临过多少危险艰难,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失望过。因为他所面临的敌人,毫无疑问是他这一生当中所遇见最强大的一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点。

  老仆人嘶哑着声音说道:“应该不会连累小公爷。”他已经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沉重,所以尽量开解一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么,但悬空庙后,小雪谷里,我已经让安之两次险些丧命,难道这还割裂不开我与他的关系?安之的运气向来不错,陛下定然不会疑他,这件事情就这么罢了。”陈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

  范建准备走了,陈萍萍放弃了,范闲想通了,世间最大的问题,似乎就此解决了,然而这三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将来没有什么大的波动,那这盆油便能安稳地被锅盖遮住,可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油花便会蹦将出来,将一切燃烧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沸油在心,把人们烫得嘶啦嘶啦地痛。

  而就在庆国京都渐趋稳定之时,北齐上京与东夷城,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卷六 第一百七十七章 青山遮不住

  上京城外,西山向北,便来到了那座青幽幽的山中。这座山看似寻常,但在天下人的心中,却是相当不寻常,因为这里是天一道道门所在,苦荷大师的徒子徒孙们,便在此间学习研修,出山后剑指天下,济世扶困。

  今日青山却是不尽黯然悲伤,所有的天一道弟子们面带不安看着山顶的黑色建筑,紧握着拳头,抿着嘴唇,眼露惶然之意,一言不发。时不时有人从那条石径上经过,向着山顶进发,却都沉着脸,看也不看这些天一道弟子一眼。

  上山的人很多,层级很高,包括了上京城中许多王公贵族,大臣名将,比如庄墨韩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傅大人,比如长宁侯,比如各部寺中的长官,还有约摸半数,都是当年从这座山上出去的学生,今日他们都回到了山间。

  除了上杉虎领旨在南疆一带,抵抗南庆燕京与沧州征北营两方的进攻,北齐朝野上下,那些才华纵横,权势无双的人物,都因为这件事情齐聚青山,换句话说,北齐的上京城,政治中心,今天完全转移到了青山之上。

  天一道的弟子们猜到了山顶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只有那件大事,才会惊动这么多人,他们的脸上愈发悲伤起来。

  到了中午时分,一身便装的北齐皇帝陛下沉着脸,踏上了登山的石径,他的身旁是狼桃,身后是何道人,侍卫散落在青山石径之下,没有穿着龙袍,没有摆出御驾,而只是阴沉着脸,匆忙无比地往山上行去。

  天一道弟子跪拜于石径两侧,更感凄惶,知道大齐的守护者,世间最接近神的那位师祖,便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

  大东山上。庆国皇帝苦修数十年的霸道真气,以王道之势,灌入了苦荷大师的体内。数十年所修所存,宛若沧海,瞬息间爆裂了苦荷大师苍老的身体。

  被上杉虎背回北齐境内,苦荷大师盘坐于青山道门之中,一言不发,粒米未进,面容平静,身上的肌肤却开始渐渐裂开,露出内里的血脉筋络,开始解体,看上去十分恐怖。

  好在一方大大的软袍,覆在这位大宗师的身上,没有让服侍在旁的弟子们感到更多的悲伤。

  从清晨起,上京城的来人便络绎不绝,各位王公与大臣们均持弟子之礼参拜。待见过苦荷大师之后,他们便心知肚明,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国师见面了。

  死前仍不得清静,一直在紧张调息师尊气息的二徒弟木蓬,脸上的神情有些戾狠,但他也说不出任何意见来,因为这次临终前的召见,是苦荷大师的命令。

  每一个人都只见了片刻时光,只是在见太傅的时候,苦荷多说了几句话。

  苦荷守护了这个国度数十年,今日便要离去,纵使心境已明生死,却依然有放不开的东西——正是这个国度。今日是他与这个国度的最终告别,也是最终的交代。

  不论宗师死或不死,他的话,必将对这片国度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他要用最后的时光,对这些操控着北齐朝廷的臣子们讲几句话,为皇帝陛下日后的执政打下一个更稳定的基础。

  苦荷看着面前一位军方将领,下意识地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陛下的能力没有问题,只是年纪还小了些,虽说沈重被诛,上杉虎归顺,但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能不能掌握住军方的力量?

  那位军方将领乃是枢密院正使,得了国师数句交代之后,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由惶恐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在北齐这个国度中,不论是皇族还是大将,对于苦荷大师,总是有无限的敬畏,因为苦荷与南庆的叶流云不同,他从一开始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影响力与能力洒到了北齐朝廷的每一道缝隙之中。

  天一道二弟子木蓬,凑在师尊的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和太后都到了,要不要唤他们进来?”

  整个天下,也只有苦荷才有资格对皇帝太后用唤这个字。

  苦荷平静地摇了摇头,脖颈处的皮肤裂痕与衣衫微微一触,撕裂般的疼痛。这种剧痛无疑是人类根本无法忍受的,然而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木蓬跪在师尊的左侧面,看着师尊衣服后背上的血痕,心头大恸,忍不住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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