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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六


  京都叛乱事后,监察院提司范闲第一次回到了监察院。所有的部属恭敬躬身相迎,神情十分认真。经由这几年间的无数事情证明,监察院上上下下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位未来的院长大人,深深为其手段所慑服。

  范闲坐到那间幽暗的房间内,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扯开黑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皇宫,摇了摇头。陈萍萍不在,但他也不能马上去陈园,唤来八大处的几位头目,略问了一下最近的情况,然后将言冰云留了下来。

  听到他的问话,言冰云摇了摇头,说道:“王大人还没有消息。至于洪常青那一路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但他本人却失踪了。高达带着的那七名虎卫,应该是在大东山上全部被四顾剑杀死了。”

  范闲的眉心渐皱,心里极为难受。按理论王启年这老头子如此奸猾,怎么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大东山上?就算大宗师对战恐怖,可总得留个尸首,监察院知道王启年是自己的第一亲信,应该不会看漏才是。至于洪常青与高达那边,他的心里更是没有一点把握,心想大概是真的去了。

  一念及此,他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便不在监察院内逗留,出门上了马车,直接出了京都,赶往了陈园。

  陈园之外的青青草甸之间,往常杀机四伏的机关已经不在。范闲坐在马车上想着,应该是秦家派京都守备师过来清剿时扫荡干净了。等马车停到陈园之外,范闲行下马车,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怔住了。

  这哪里还是当年华丽至极,天下独一无二的陈园,只见尽是断壁残垣,干池碎山,垂杨倒柳,火熏烟烤之迹十分凄惨。

  火烧陈园,留下一片狼藉。不过此时却没有太多的凄凉,因为后方早已修起了几座砖木结构的临时住宅,而且原址之上,已经有上千人的民伕工匠正在忙碌着,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范闲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过这片工地,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园原址后方,找到了正在十几名绝美侍姬服侍下听戏的陈萍萍。这条老狗今儿穿的像是个大地主,坐在矮榻之上,眯眼享受,双脚被毛毯盖住,虽然外面是一片嘈杂,这临时的住宅也远不如何舒服,可是看他的神情,倒是极为快意。

  外面的削石砌砖之声极响,将这里面唱戏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范闲走进去,皱着眉头说道:“这哪里听得清楚?你在京里又不是没有宅子,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呆着?陈园要全部修好,至少还得三个月的时间,难道你就准备在这儿耗三个月?”

  看见他走了进来,陈萍萍笑了起来,笑得皱纹如菊花般绽放,每一片花瓣里都充满着诡异的味道。

  范闲被这笑容弄得有些发毛,也不说话,坐到他的身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些本来正粘在陈萍萍身边的如花娇侍们,当然清楚小公爷今儿来定是有正事儿要说,也不像往日里那般含情脉脉看着范闲,敛声宁神撤了出去。

  外面约摸是有监察院的官员交代,便是连修园子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整片陈园前后的废墟,全部陷入了安静之中。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范闲一愣,凑了过去,用手中的苶杯喂他喝了口。陈萍萍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道:“京都居,大不易。还是住在这破园子里好。”

  京都居大不易,这是回答范闲先前那句刻意自然的话,里面却似乎隐藏着些别的意思。范闲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来,知道这老跛子知道自己今日前来,是有话要请教对方。

  也不等范闲开口,陈萍萍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这园子里美人儿无数,你是知道的。”

  范闲点点头。

  陈萍萍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道:“我收容她们,她们不用去服侍别的臭男人,应该算是有福。但是天天跟着我这样一个孤老头子,想必心里也有些不快活。但偏生她们在我面前,还不敢流露出来。”

  范闲心想,当然是这个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这些十几岁的萝莉,二十几岁的熟女,纵再如何被荷尔蒙操控,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前朝有宫女幽怨太久,结果把皇帝给活生生缢死了。”陈萍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我可不希望有这么个死法。所以我就要想办法让园子里的这些姑娘们过得舒服些。”

  范闲心头一动,隐约猜到老家伙想说什么。

  “我对她们很宽松。即便每次你来的时候,她们像盯着黄瓜一样盯着你,我也不会责罚他们。”陈萍萍打了个呵欠,说道:“而且最让她们死心塌地的缘由是,她们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们逐出园去。”

  “宽松,是维系一个园子最好的方法。”陈萍萍望着范闲说道:“也是维系一个家族平安最好的方法。所以陛下……最近才会如此温柔。”

  范闲明白了,大概陈萍萍也是用这个法子去劝说皇帝陛下。

  “她们我可以随便放出园去,因为天底下身世不幸的美人儿太多。”陈萍萍望着范闲摇了摇头,“但陛下却不会放你出去。因为他的儿子总共只有这么几个,而且……刚刚才死了俩。”

  老子伸出两根手指头,略带讥嘲看着范闲:“你以为替太子出头,替那些乱臣出头,便能真的激怒陛下,就能真的让陛下把你赶得远远的?”

  “不要想得太美。如此拙劣的手段,能瞒得过谁去?陛下在御书房内骂你,不是怪你为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这个时节,就想逃跑。”

  范闲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现在看着皇帝陛下便害怕,在这京都怎么好继续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压低声音苦恼问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可后来为什么要玩那一出?降了那么多恩旨,这些岂不是全算在我的头上了?”

  “恩旨与名声便是枷锁,陛下这是舍不得你走。”陈萍萍又咳了两声,忽然笑了起来,极有趣地打量着范闲苦瓜一样的脸,“你难道没有想过……陛下损着自己,也要成全你的名声,究竟为了什么?”

  范闲心头一寒,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坐在塌边,打了个寒颤。

  看他终于想明白了,陈萍萍叹了口气,将目光透过临时住宅的玻璃窗,向着外面的工地望去,缓缓说道:“死了这么些人,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年精神。”

  范闲嘴唇微抖,霍然起身,望着陈萍萍说道:“那老三怎么办?”

  “老三……他年纪毕竟还小。”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陛下是不会立太子的。只是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离去得太早,选你继位,当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我姓范……我是祭过范家祖宗的!”范闲恼怒的声音愈来愈高。

  陈萍萍看了外间一眼,皱着眉头说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靠着声音大便能占理,谁拳头大谁才占理……陛下的拳头最大,至于你将来姓李还是姓范,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范闲颓然坐下,浑然想不到皇帝最近的温柔宽仁,背后竟隐着如此大的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的状态,这件事情也许要过很多年才发生。也许到时候老三长大了,陛下喜欢他更胜过你,这事儿也就随风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与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陈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范闲半晌后说道:“你一个月没有入宫,似乎对陛下有些意见……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要躲皇帝,是因为心中的那抹恐惧,范闲幽幽说道:“……我怕。”

  “怕什么?”陈萍萍看着他缓缓说道:“已经四年了,你已经向陛下证实了自己的忠诚,获取了十分难得的信任,这是用你几次险些死亡的代价换来的,你应该理直气壮享受这种信任。”

  范闲默然。自己从澹州入京后,确实有几次险些丧命,不论是悬空庙还是山谷,还是这次大东山的事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陛下对自己没有丝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陈萍萍,便是因为当年陈萍萍曾经不惜生命,救过陛下几次性命。

  何种信任最坚实?自然是为陛下不惜牺牲。

  “不论旁的事情如何,单论陛下对你的态度,可以说……算是不差了。仔细想想这几年,陛下对你有诸多恩宠,你应该感恩才是。”

  旁的事情?范闲听到这四个字却没有往深里想去,但想想内库,想想监察院,想想手中的诸多权力与信任,与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较,范闲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对自己,绝对不仅仅是弥补十六年不见的遗憾那般简单。自古帝王家无情,何况自己只是一个私生子,皇帝有足够多的方法来了解多年前的事情,而他却选择了对范闲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为什么要想尽办法逃开。”陈萍萍看着他说道。

  范闲苦笑。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宠着自己,但他终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说数十年间的那椿事情,只说他对皇族成员的冷血态度以及无比强大的手段,便让他感到无比恐惧。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瞒着他,甚至背叛他,一定会非常强硬地撕脱开父子情份,君臣之义,用雷霆手段相对。

  自从知晓了陛下是位大宗师,范闲便开始无比担心一件事——当年他曾经偷偷潜入皇宫,在含光殿里偷了钥匙……如果陛下当时就察觉此事,却一直隐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么?和北齐走私无所谓,收王十三郎也无所谓,因为自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也不会怀疑范闲叛国,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手里拿着那个箱子,因为那个箱子可以威胁到他!

  范闲很确定这一点,但他不确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床下暗格里少了一封信,会不会是皇帝拿走的?所以他一入宫便心惊胆颤,不知道何处会冒出一大堆高手来杀死自己,又担心皇帝会出手,用大宗师的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的恩宠无以复加,范闲能清楚看见皇帝的心意,却依然担心害怕,因为他不是敢说皇帝不穿衣裳的小孩子,因为五竹叔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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