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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九


  在如今的天下,这种匕首一共有三把,范闲自己的靴间藏着一把,三皇子李承平的靴间藏着一把,还有一把……藏在林大宝的靴子里。范闲所关心的人们中,就只有年幼的李承平和憨傻的大宝最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他把这两把匕首小心翼翼地传给他们,等待着最后的时刻,给敌人最错愕的一击。

  在宫中,李承平用这把黑色的匕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大宝的黑色匕首却在长公主的手中,长公主的腹中。

  “你以为我会用大宝来威胁你,当大宝在我的身边,你忽然发出口令,他就拔出匕首来捅我一刀……”李云睿咳了起来,咳出一丝血,讥讽地望着范闲,“当然,谁也不会认真地搜查一个胖胖的白痴,谁也不会去防备他。”

  李云睿眼光渐渐涣散,缓缓说道:“这几年你一直和林大宝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那一刻?你对他说林珙是我杀的,所以他恨那个叫李云睿的人,而天底下没有人敢当着这个白痴的面喊我的大名,除了你……”

  她看着范闲,像看着一个白痴:“小手段用的太多,想的太复杂,一点都不大气。”

  范闲浑身寒冷,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的一着棋,在对方的眼中竟是如此可笑,被如此轻易地识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恐惧,和声乞求道:“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李云睿没有看他,身体渐渐寒冷起来,肩头下意识地缩了起来,说道:“我便要死了,留下婉儿一人在世上受男人的欺负,有什么必要?”

  “她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她。”

  李云睿眼睛看着旁边的某处,颤着声音说道:“我本想杀了你的小妾,结果没有杀成。可你日后还会有许多的女人,我何苦让婉儿继续受苦。”

  她回头,静静地看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放心,我不会用她的性命来要胁你去做苦修士……”

  范闲心头微动,怔怔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美丽容颜。此时的毒素已经全部集中在她的太阳穴两侧,随着她的血管化作几络青色,恰若两朵鬟角的青花,有一种魅异的美丽。

  李云睿嘲讽地看着他,缓缓举起右手,将范闲拉了过来,有些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贴着他的脸,身子靠着他的身子,显得极其亲密。她就用这种暧昧的姿式,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秦家为什么会叛?去问萍萍吧,我只能用猜的。”

  绝世之美人,即便临死之际依旧吐气如兰,微热的气息喷在范闲的耳朵上,感觉异常妩媚。范闲当然不会有任何心思,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朵眉角青花,听着耳中渐渐传来的声音,眸子里的目光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震悚,越来越痛苦。

  李云睿在他的耳边轻笑说道:“虽然我死了,但能给皇帝陛下留下一个最强大的敌人,想来没有我的庆国,也不会太无聊才是。”

  范闲的嘴里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颓然地低着头,虽然沉默,但依旧表现出强烈的犹豫和茫然。

  “这是你母亲当年的庭院,我本想一把火烧了,但想想还是留给你吧,这地方很美丽。最主要的是,我想你需要这个地方来想明白些事情。”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李云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女婿,微嘲说道:“连大宝这个傻子都要利用,这个世上,这般无耻虚伪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陛下,一个是你。所以……我很看好你。”

  范闲此时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僵住了,根本没有将最后这段话听进耳中,但紧接着,身后的一阵异响传来,让他心头大震。转身望去,只见那方残琴之后的花树移了位置,露出下方的一个小坑。

  坑中正是婉儿和大宝,两个人被紧紧捆住,嘴上也被塞进了布条,根本说不出话来。婉儿双眼微红,用担心的目光看着范闲,焦虑至极,发现范闲没有受伤,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而大宝本是一片浑然的目光,待看见范闲后,却是充满了憨憨的笑意。

  紧接着,婉儿发现了范闲怀中的母亲,也发现了母亲的异状,眼中顿时充满了惊恐之色。

  此时范闲已经一把推开了怀中的长公主,冲到了树旁,将婉儿和大宝提了起来,手指一弹,割断了二人身上的绳索。

  甫脱大难,婉儿却是来不及取出口中的布条,从范闲身边冲过,扑到了长公主的身边,跪在她的身旁,哭了起来。

  范闲心中暗叹一声,准备过去,却发现衣角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只见大宝正傻呵呵、乐呵呵地拉着自己,似乎是再也不想放开。范闲内疚之意大作,旋即又生出些淡淡悲哀。

  李云睿被范闲推倒在地,毒素早已入心,她额角的毒素所织的两抹痕迹,显得愈发的湛青,与她娇嫩白皙的肤色一衬,更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美丽青花。

  只是这青花……全部是毒,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即便死了,也要让这天下因为她的几句话,而死更多的人。

  婉儿一手抓着母亲的手,一手取出塞在嘴里的布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虽然这对母女与世间的母女太不一样,感情并不如何亲厚,然而毕竟血脉连心,李云睿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用婉儿的性命去威胁范闲,而婉儿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更是不由悲从心来,止不住地哀切痛楚。

  李云睿冰凉的右手,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艰难一笑,最后一次抬起手,抿了一下鬟角,似乎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依旧保持最美丽的形象。

  她的指尖从那朵凄艳的青花上掠过,衬着她唇角嘲讽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谁。或许是在笑先前范闲还将自己搂在怀里,一旦看见婉儿,便异常冷血地将自己推倒在草地之上,或许是想到皇宫里的雷雨夜,那个怯懦却情重的侄儿,或许是想到很多年前童年时的故事。

  然后她轻蔑地一笑,说出了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三个字。

  “男人啊……”

  ***

  看着草地上长公主逐渐冰冷的身体,范闲的心也逐渐冰冷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直到目前为止,最强大、最阴狠的敌人,终于结束了她一生难以评断的生命。准确来说,从营织大东山一事,到最后的京都谋叛,再到太平别院里的这一枝匕首,李云睿只是死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她的心早就死了。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女人,很强大的女人。如果范闲不是有那个黑箱子,只怕早就死在了燕小乙的手上,整个京都的局面,早就落入了长公主的控制之中。

  然而她终究是个女人,不是世上最强大的人。和那位深不可测,不知如何从大东山上活着下来的皇帝陛下相比,长公主有一个最致命的缺点,或者说,她比陛下多了一处命门——便是那个情字。

  或许这情有些荒唐,有些别扭,可依然是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元好问在写这两句的时候,想必没有想到,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用实践在丰满这两句的意味。

  就中更有痴儿女。长公主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痴人,只是她真的败了吗?在此时浑身寒冷的范闲看来,并不如此。她这一生想做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做到,而且最后她在范闲耳旁轻声说的话,虽然什么都没有点明,却已经在范闲的心头种了一根带毒的花。

  就如她生命最后一刻眉角浮现的带毒青花。

  婉儿扑在长公主的身上哭泣不止,林大宝在范闲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角,有些紧张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心想公主妈妈睡觉了,妹妹为什么要哭呢?

  长公主的面容依然那样美丽,长长的睫毛,青青的鬓花,就如同一位沉睡的美人,在等待着谁来用一个吻唤醒她。

  范闲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片茫然,下意识里从唇中吐出一句有些陌生的词汇:“Je suis comme ye suis……”

  这是一首十四世纪法国人的诗,他前世看一部电影时记得一些残词。在此时此刻,那些字句却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副德行。
  我生来就是如此。
  当我想笑的时候,我就哈哈大笑。
  我爱爱我的人,这不该是我的缺点吧。
  我每次爱着的人,每次我都会爱着他们。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副德行。
  我天生就讨人欢心。而这是无法改变的。
  我取悦让我高兴的人,你能奈何这些吗?
  我爱上了某人,某人爱上了我。
  就像孩子们相爱。
  ……”

  京都陷入了最大的混乱之中。虽然叶家和禁军已经将秦家打成残兵,逐出京都,控制住了九座城门,然而京都的局势却比先前更要混乱一些。先前两军对垒之际,京都百姓市民,都畏缩地躲在自己的家中床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而眼下局势初分,惊魂落魄的市民们终于鼓起勇气,惶然地向着城门处涌去。

  京都百姓在城外乡野里往往都有自己的穷亲戚,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逃去避难,不然谁知道那些打得兴起的兵爷,会不会在分出胜负之后,对京都来一次洗劫。

  他们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至少在眼下的京都,一些流窜的残兵和一些军纪并不严的部属,在彼此追逐的同时,也开始顺便打打劫什么的。大街小巷里一片混乱,时常有女子尖叫之声响起,偶尔有火苗冲上天空。

  庆军军纪向来森严,今日出现这种乱象,一方面是战争必然带来的恶劣后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次作战乃是内部的谋叛,无论叶家秦家,还是守备师的将士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说不清的幻灭感,人类心底最阴暗的部分,都开始升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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