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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七


  信息传递不便,却给皇帝和陈萍萍带来了大方便。

  这个时候,范闲正在群山深处与燕小乙进行着最后的拼杀,他并不知道大东山上发生了什么。等他成功地杀死燕小乙,进入宋国,再由燕京南下后,大东山上逃下来的人们,才突出了群山,突进了东夷城的势力范围。

  范闲的运气不好,他从宋国离开早了几天,所以没有听到那个消息。等他进入庆国国境不久,燕京大营的主帅已经领了密旨,暗中接手了群龙无首的征北营,同时将三国之间的国境,强行断绝开来。

  而且更奇妙的是,不论是北齐还是东夷回去的人们,似乎都在下意识里闭紧了嘴唇。北齐小皇帝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他往南方长公主处传信,也来不及改变任何事情。而东夷城的四顾剑……这位重伤将死的狂人,不知为何,却没有试图通知京都的李云睿。

  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旦皇帝未死的消息传回京都,只怕庆国内乱会在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庆国的国力不会受到任何损失,这是四顾剑非常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的四顾剑必须考虑自己死后东夷城的去路,为了拖延庆帝一统天下的脚步,让长公主晚几日知道皇帝未死的消息,或许更符合东夷城的利益——如果能够让长公主在京都里大闹一场,庆国国力必将受损,大战一起,没有两三年的功夫,庆国无法恢复元气,对外出兵。

  当然,燕京并沧州两地已经禁严,范闲入京不久,京都便已封城,四顾剑就算想通知李云睿,也没有这么简单。最可怖的是,庆帝似乎连四顾剑此时的想法都算的清清楚楚,大宗师们之间的心意,果然是那般的相通。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范闲的安全。只要范闲能够成功地突破燕小乙这个关口,回到京都……四顾剑为东夷城的将来考虑,便不能让范闲这么早便死了。

  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大宗师需要考虑的东西更多、更远、更深沉,他们在庆帝手上输了最关键的一仗,却把希望留在了将来,留在了那个此时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东夷城希望的……范闲身上。

  这些都是在十几日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庆国皇帝陛下不是精密的计算机,他也只能推断出大概的可能,好在局势的发展与他的分析相去并不太远。

  处置完大东山一事后,他并未在山下停留,而是连夜往西北方向去,直抵泺州,于凌晨入城,进驻了东山路总督侯咏志的总督府。

  是日,泺州城全城禁严,跟随陛下北进的江北路州军奉旨意接替当地州军看防重任。十数位大臣以及内廷的太监高手,将整座总督府控制起来。

  泺州城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面孔陌生的士兵,而且这些士兵的眼神非常不善,看着像是野兽一样,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明显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士兵们在泺州城的大街上巡视着,面带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给这座东山路最大的城池带去了肃然之意,压迫得那些寻常百姓,再也不敢在街上窃窃私议,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心惊胆颤地缩回了房内。

  东山路总督府内,总督大人侯咏志跪在皇帝的面前,并不如何心惊胆颤,只是面色有如死灰,磕了两个头后,便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自己必将一死,只是不知道是将要受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从加入到长公主的计划中,他便知道失败的下场是什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陛下会如此轻易地破解了大东山的局面,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如一枝锋利的箭羽般,刺入了总督府中,赫然降临在自己的面前。

  皇帝没有看他,脸上也没有失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脚下跪着的这位大臣,必将成为庆国三十年来第一位在任上被处死的总督。他只是冷漠地计算着日子,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妹妹留下足够的时间。

  泺州城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即便是长公主在东山路里埋了眼线,也根本不知道总督府里发生了什么。而城外有些人注意到了这座城的异象,开始向京都传递消息,然而每每突程不过数十里,便被监察院化装成各式各样人物的密探取了性命。

  陈萍萍在这三个方向上投入了监察院高达四成的人力,也难怪他在京都周围被迫引着京都守备师打游击。老院长为了陛下的旨意,算是下了血本。

  就这样在泺州城内沉默地等了些日子,估算着时间,大东山上皇帝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入了京都,而范闲也应该领着遗旨到了,泺州城总督府内皇帝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又过数日,朝廷加急密报从京都发至天下数路总督府,尤其是对东山路州府的密报,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开始质询大东山的真相,以求确认。

  皇帝很理所当然地通过总督府的手续,确认了自己的死讯,然后等着朝廷迎灵队伍的到来。

  第二日,朝廷邸报再至,言太子之事,言范闲刺驾之事。各大总督纷纷上书,与朝廷开始打对台。除了江北江南两路总督深知内情之外,其余的几路总督,却是纯粹从一名封疆大吏、陛下忠臣的角度出发。

  皇帝虽没有收到其余几路总督的上书,却大概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在此时,他命人带出东山路总督侯咏志,缓缓开口说道:“朕选你们七人替朕牧守天下,他们六个没让朕失望,惟独是你……”

  侯咏志被关押了很多天,不思饮食,已经疲惫不堪。听得陛下此话,不敢做丝毫求饶,知道陛下离开泺州的日子,便是自己的死期,只是拼命地磕着头,想让陛下饶过自己的妻儿老母。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第二日,皇帝陛下带领州军及诸大臣太监出了泺州。在离开泺州之前,侯咏志被赐死,他的三个儿女被斩首,整座总督府的人以及东山路由上至下被控制住的各级官员共计三十四人,全数绞杀。

  皇帝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怒的人,也懒得用那些严苛的刑罚去折磨背叛朝廷的侯咏志。在他看来,让一个人失去生命,只是君王掌握权力的必行手段,与惩罚无关。

  收到太子登基邸报及范闲罪名的第六天,由泺州往京都缓缓行进的皇帝陛下,终于看到了来迎接自己的队伍。当然,这支队伍原本的目的是来迎接他的遗体和灵魂。

  与朝廷迎灵的队伍接触之后,皇帝冷漠下令,大队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继续往京都迫近。

  又过了数日,京都尚在远方,皇帝不清楚如今的京都究竟是怎样的局势。陈萍萍与他这对君臣,就像是大庆田野上的两只孤魂野鬼,正在不断飘浮着,没有将精神投注到情报的收集工作上。

  只是这两只孤魂野鬼配合得太完美,显得太过强大。

  某日,皇帝从信阳城外经过,看着远方那座陌生的城池,沉默不语。片刻后,回头看了一眼队伍后方拖着的灵车,和车中那只不知有多重、多少层的大棺材,唇角露出一丝自嘲之意。

  “告诉云睿。”皇帝开口说道。

  姚太监骑马侍于旁,赶紧拿出纸笔认真听着。

  “朕回来了。”

  皇帝冷漠开口,然后一夹马腹,于大队之前当先一骑驶过信阳,向着远方的京都而去。

  ***

  琴弦已断,花树已残,一身霓裳的长公主殿下,此时正怔怔地站在太平别院的湖畔,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情报,发着呆,而根本没有理会,坐在自己脚下不远处的范闲。

  从定计之初,她便已经将自己的势力逐渐从信阳搬往京都,这个过程花了两年时间,包括已死的黄毅,苟活着的袁宏道,都从信阳的离宫来到了京都。然而年前的雷雨夜后,皇帝和陈萍萍两个人,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长公主的势力扫荡得一干二净。

  如今的长公主在谋叛一事中,基本上隐于幕后,制定着大局,说服天下的强者出手。一方面是因为她擅长这样的角色,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得不选择这个角色。她控制着太子和二皇子,便等若是控制着叶家和秦家,巧手一拈,格外自如。

  但她自身的情报系统却已经受到了极为致命的打击,两三年的时间内,根本无法恢复过来。所以当她收到信阳方面的加紧密报时,也不禁皱了皱眉头,感到了一丝意外。

  这封情报是假的。身为信阳之主的李云睿,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但这封情报是真的,或者说是信阳已经被人全盘控制,才能用自己的渠道,给自己发来了加急的密报。是什么人?

  李云睿有些惊讶,有些好奇,有些期盼。撕开了压着火漆的封皮,眼光淡淡在上面扫了一眼,然后目光便凝在了信纸上。

  纸上只有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却让她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眼中包含的情绪很复杂,非常复杂。这四个字似乎映入她黝黑清亮的眼眸,一字一字打了出来,变成了眼瞳的缩与张,眼光的浓与淡。

  她的瞳中先是强烈的震惊,然后是淡淡的失望,紧接着却是无由的愤怒,旋即化作了淡淡的自嘲笑意,最后如石头落入湖中,渐渐化为一片平静。

  只是须臾间,这位庆国最美也是最狠的女子,眼瞳里便发生了这么多情绪上的变化。

  范闲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注视着她眼瞳中的变化。没有看到那一抹令他恐惧的疯狂之意,心头稍安,但紧接着却是咯噔一声,猜到了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即便叶家反水,自己掌控京都,都没有让李云睿如此失态,那么整个天下便只有一个人能够让她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李云睿再次低头,细细地品着信纸上的四个字:“朕回来了。”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无比,正是皇帝陛下的笔迹。然而李云睿一眼便瞧出来了,这是姚太监的代笔。陛下虽然是位十分勤勉的君王,但要统领如此大的国家,处理那般多的奏章,依然会有些精神上的不济,有些不要害的奏章往往都交给姚公公代批,久而久之,姚太监也将陛下的笔迹学得有九成,足以瞒过朝廷内的大臣和那些御史大夫。

  然而李云睿对自己的皇帝兄长下了多少心思,怎么会看不出其间的差别。但她并没有怀疑这是一句假话,是有人用姚太监的笔迹在伪装陛下依然活着。

  因为她清楚,像这样简单而有力的四个字,除了陛下,没有人能够想到会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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