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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七


  叶重在说谎。因为他能猜到范闲在哪里。

  但在基本上已成一片血海的京都之中,不论是叛军还是接受范闲监国权力的人们,都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自秦老爷子被刺身亡的那一刻后,主持京都大事的范公爷,便再也找不到了。

  东华门前下定决心的太子,却和叶重一样,在第一时间内猜到了范闲的去向。叶重之所以能够猜到,是因为那个地址是他亲口告诉范闲的。太子能够猜到,则是因为他很关心那里的一切,那里的人们。

  范闲在太平别院。

  一身黑衣的他,站在流晶河的这一岸,看着对岸的风景。整个人与树木的阴影化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已经是京郊。他在杀死秦业之后,便用最快的速度,趁着京都的混乱,越过了高高的京都城墙,来到了这里。

  因为在这座皇室的别院里,有他最关心的妻子林婉儿,还有大宝,还有那位一手策划大东山之事和京都叛乱的长公主殿下。

  范闲对于太平别院并不陌生。准确来说,他是熟悉到了极点。因为这座庄园在二十年前,本来就是自己家的产业,是母亲叶轻眉来到庆国后居住的地方。

  叶家破灭之后,这座庄园被收归皇室。只是皇帝陛下一直将太平别院封存,用大内侍卫看管,严禁任何皇室成员进入,才渐渐湮没了名声。

  庆历四年夏秋之际,范闲曾经带着妹妹隔河而看,遥遥一祭,其时河风拂体,不胜唏嘘。

  ***

  范闲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会选择太平别院,作为她指挥京都事宜的居所。但他此时也顾不得思考这一些,如何能够将婉儿和大宝安全地救出来,才是重中之重。

  婉儿虽然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但范闲不敢担保,亲眼看到这么多年的谋划以这种惨淡的方式收场后,那个疯狂的女人会不会变得六亲不认。

  这十日来,他一直知道婉儿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却始终没有办法解决,也没有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丝焦虑。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婉儿和大宝的安危,是怎样地在影响自己的情绪。

  站在河这岸,看着河那岸,范闲的心脏微微抽痛,才明白原来婉儿在自己心中,比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重要。

  太平别院的房间构图,五竹曾经亲口对他说过,而且五竹曾经深入院内取过一样东西。范闲来到别院对岸后,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下那座清幽别院的防御力量,比他想像中要弱很多。看来这几年监察院和自己对信阳方面不停歇的打击,果然还是有些用处,长公主身边的高手,已经被削减了不少。

  只是京都内杀声震天,京郊的太平别院却是一片安静,这种十分鲜明的反差,让范闲始终不敢轻动。

  太平别院建造之初的选址便很特别,实际上是建在流晶河中的一个小半岛上,入院只有一条通道,而四周河岸的地势相对都要低浅一些。范闲于林梢枝头观察许久,却发现视线均为院墙所挡,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院墙设计得很巧,并不怎么高,却恰好挡住了外间投来的所有视线。

  范闲的嘴唇有些发苦,知道即便是搬重狙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一念及此,他心头不禁咯噔一声,暗想老妈当年设计这座院子,难道就曾经想过要抵抗重狙的射击?

  然而世上没有攻不陷的别院,不然二十年前,姓叶的女子也不会就此消失在庆国的人间。范闲只是有些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因为他知道,李云睿的这一手,确实掐住了自己的七寸。

  在河这岸没有思考多久,范闲的脸色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曾经路过的一方竹中栈桥,就这样像散步一样,走到了太平别院的正门口。

  墙上竹林后,倏然出现了许多人,将范闲围在了正中间。这些长公主的贴身护卫高手,满脸震惊地看着他,早已认出了他的身份,不明白在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敢就这样现身!

  范闲眼神平静如流晶河中缓淌之水,说道:“我要见她。”

  §卷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花一树、琴千声、人一个

  范闲站在太平别院门口,斜视院中隐隐青色,自说了那句话后,便一言不发。十余名信阳方面的高手,满脸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京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本应被困在皇宫的监察院提司大人,怎么却会忽然出现在了太平别院的门前。

  一阵风自竹林里穿行而过,清清幽幽地将众人身周的热意略除了一些。信阳高手们低喝一声,向着范闲杀了过来。范闲眉头一皱,一个退身,左臂像是能扭曲一般,横横击出,拳头在伸展至极端处忽然一展,有如老树开蒲叶,啪的一下,扇在一名高手的脸颊侧边。

  虽然没有扇实,可依然让那名高手牙齿落了一半,鲜血横流,摔落在地直接昏了过去。

  范闲脚尖一踮,体内的霸道真气疾出,整个人的身体缩了起来,就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向后冲出了包围圈,看着这些咬牙冲过来的人,眼中血丝更盛,双掌在微微颤抖。

  正如与小言公子初初定计时曾经说过的那般,如今的京都,对于范闲来说基本上是一座空城。世间最能威胁他的强大人物,都被皇帝陛下吸引到了大东山,无论是北齐的高手,还是东夷城里令人发麻的九品剑客们,都被那块玉石般的高山像磁石一样地吸住。

  京都里只有三位九品,秦老爷子已死,叶重是自己人,范闲有这个自信,只要不陷入乱军之中,谁能够杀得死自己?

  只不过他无法知道婉儿和大宝的下落,不敢强攻,才再次赌上一铺,来到太平别院之外叩门——这或许有些嚣张,其实却是一种无奈。对于长公主的这种手法,阴戾强横如范闲,也只能暂时脱去了霸道的味道,转寻别的路子。

  然而这些信阳高手并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准备言攻,在震惊之余,自然全力出手。只一照面,便有人重伤,接下来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场血战。

  便在此时,那些正冲向范闲的高手愕然收住了脚步。太平别院院墙上探出来的那些弩箭,也抬高了箭头,不再对着范闲——范闲双眼微眯,看着那些弩箭,不由心头发寒。只是人生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事,若要婉儿大宝平安,眼前这座虎山,只能偏向其行。

  没有人再阻止范闲的入院,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微有些不一样的反应,只怕真正的狙杀便会开始。

  因为此时的太平别院中,传来一阵极清雅幽淡的古琴之声。声音若流水淙,清心静性,令闻者无不安喜自在。

  ***

  既然公主殿下已经用琴音发下了命令,那些遍布太平别院的高手们,自然不再阻拦范闲的进入。只是他们的心中有无穷疑惑,为什么殿下要让范闲进去?难道她不知道范闲的可怕?为什么不趁着范闲单身前来的机会,一举击杀?

  十余人缓缓押送或是监视着范闲,进入了太平别院的正门,然后在第二道栈桥之前停住了脚步。前方乃是禁地,非长公主殿下亲命,任何人不得进入。

  范闲站在栈桥之前,低头看着桥上的木板。木板间有空隙,可以看到下方清湛的河水。流晶河在太平别院这段,被上岛石径一隔,泓成一摊缓水,有如平湖一般,水面仿似永远静止,不会流淌。

  那阵清幽平和的古琴声,就从桥对面的内院里传了出来,轻轻进入他的耳朵。他低头看流水,侧耳听琴音,似乎是想判断出操琴者此时的心境。

  片刻之后,他仔细整理衣着,迈步上桥,平稳走到岛上,推开内院木门,抬目静看那岛心湖畔山亭下正在轻抚琴弦的女子,双手一抱,恭谨一礼,说道:“见过殿下。”

  琴声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问候而有丝毫中断,那双葱指皓腕之手,在琴弦上挑摁拂弄,依然是那样的平稳。

  李云睿微低着头,似乎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古琴的七根弦上,只是手腕微沉,指尖滑至右端,琴音较诸先前之清幽,显得愈发含蓄典雅起来。

  只见岛心小湖被秋风吹起几许波纹,湖畔砌石青青,与身遭矮矮浅丘相映成美。一座亭在丘上,那人与琴却不在亭中,而在花树之下,树上花蕊淡淡粉粉,不知是何名字。秋风吹皱青池,拂上花树之梢,水动花瓣落如雨,落在长公主殿下广袖古服之上,如点缀了略深一些的花影。

  范闲静静地看着那处,看着李云睿那张宁静恬淡却依旧难掩媚意的容颜。今日长公主未着盛装,只是淡淡勾了勾眉梢,却将本身的天然风流气息渲染得满园尽是。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只是用了一方丝巾在脑后挽了一挽,更显清丽自在。

  她在低头抚琴,眼帘微垂,长长的眼睫毛柔顺地搭在如玉的肌肤之上,让范闲不禁想到了妻子遗传自她的那双眼睛。

  如果不知道她是谁,如果不去刻意联想她的年龄,那么任何一个男人都必须承认这个女子的魅力。

  范闲沿着湖畔砌岸的青石走了过去,于琴声之中微微眯眼,然后开口说道:“燕小乙死了。”

  琴声依然微低嗡嗡,间或一挑而起,发出几声颤音,表示自己早知此事,不需多言。

  “秦恒死了。”范闲盯着她的那双手,轻声说道。

  李云睿右手的两根指头在第四根弦上一滑而过,摁了两下,指下的古琴发出一声悠然之声。

  范闲没有犹豫任何时刻,平实而有力量的言语直接逼了过去:“秦业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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