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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二


  范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据军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应该是我。”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京都?”舒芜摇摇头:“如此丧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我既然来找阁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阁下。”

  “何事?”

  “不能让太子登基。”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舒芜的眉头皱后复松,压低声音说道:“为什么?”

  范闲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自嘲:“因为……我相信舒大学士不愿意看着一位弑父弑君的败类,坐上庆国的龙椅。”

  满室俱静,范闲站起身来,取出怀中贴身藏好的那封书信,轻声说道:“舒芜接旨。”

  舒芜心中一惊,跪于地上,双手颤抖接过那封书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经归天,这旨意又是谁拟的?但他在朝中多年,久执书阁之事,对于陛下的笔迹语气无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后的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亲笔,不由得激动起来,双眼里开始泛着湿意。

  范闲拆开信封,将信纸递给了舒芜。

  舒芜越看越惊,越看越怒,最后忍不住一拍身旁书桌,大骂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闲轻轻柔柔地扶住了他的手,没有让舒大学士那一掌击在书桌之上,缓缓说道:“这是陛下让我回京都前那夜亲笔所修。”

  “我马上入宫。”舒芜站起身来,一脸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见太后。”

  范闲摇了摇头。

  舒芜皱眉说道:“虽然没有发丧,但是宫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登基的事宜。事不宜迟,如果晚了,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封御书,本是……写给太后看的。”

  舒芜一惊,心想对啊,以范闲在京都的隐藏势力和他自身的超强实力,就算宫城此时封锁极严,可是他也一定有办法进入皇宫,面见太后。有这封书信和先前看过的那枚行玺在身,太后一定会相信范闲的话。

  “啊……”舒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怔怔望着范闲,“不可能!”

  “世上从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闲的双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动,“您是文臣,我则假假是皇族里的一分子,对于宫里那些贵人们的心思,我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惮太后,我何至于今夜会冒险前来?”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会自然地纠正身体的变形,从而保证整个皇族,占据着天下的控制权,保证自己的存续……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

  范闲看着舒大学士平静说道:“事情已经说透了,大学士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当。您可以当作我今天没有来过。”

  舒芜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这位庆国大臣浑身上下在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起来。许久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小范大人既然来过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当作你没有来过。”

  范闲微微动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虽然范尚书此时被软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还有不少友朋,为何却选择老夫,而没有去见别人,比如陈院长,比如大皇子?”舒芜的眼瞳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很舒服的光彩,微笑问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武力永远只是解决事情的最后方法,这件事情到最后,根本还是要付诸武力,但在动手之前,庆国,需要讲讲道理。”

  他平静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您来替陛下讲道理,原因很简单,因为您是读书人。”

  范闲最后说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但我知道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是什么模样,比如您的老师庄墨韩先生——读书人是有骨头的,我便是要借先生您的骨头一用。”

  §卷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悲声

  满城俱素,一片缟白。如在九月天气里下了一场寒沁入骨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散落在皇城四周,各处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纸,白色的灯,白色的悬挂,白色的灯笼。

  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干净的人们将自己的悲伤与哭泣也都压制在肺叶之中,生怕惊扰了这庆国二十年来最悲伤的一天。

  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尤其是当传言愈来愈盛的时候,太后当机立断,稍等不及派去大东山的军队接回陛下遗体,也等不及各项调查的继续,便将这件震动天下的讣闻发出。

  京都的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证实,看见了皇城四方角楼里挂出的大白灯笼,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们往往如此,在一个人死后,才会想到他的好处——不论庆国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统治庆国的二十余年间,庆国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故而京都一夜尽悲声。

  皇帝病死在大东山巅,这是庆国的权贵们想要告诉庆国子民的真相。而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或许要等几年以后,才会逐渐揭开,像洪水一样冲进庆国百姓的心里。那些权贵们会再次利用庆国子民的心恸,去寻求他们进一步的利益。

  还不到举国发丧的那一天,京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礼部尚书与鸿胪寺正卿应该随着陛下丧生在遥远的大东山顶,所以一应体例执行起来,总显得有些不顺,就像一首呜咽的悲曲,在中间总是被迫打了几个顿儿。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顺,朝内宫中的大人物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种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太过惊人的举措,显得有些中庸安静,然而这位死去的人毕竟是庆帝,是整个庆国精神的核心!

  所有的人在习惯悲伤之后,都开始感觉到荒谬,当年无比惊才绝艳的皇帝陛下,胸中怀着一统天下伟大志业的陛下,怎么可能就如此悄无声息地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离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无法接受这种离去的方式。

  这种离去的方式安静得过于诡异。

  统治者悄无声息逝去,迎接庆国的……将是什么?

  是动乱之后的崩溃?是平稳承袭之后的浴火重生?

  因惶恐而寻求稳定,人心思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极殿中的那把龙椅,迫切希望能有一位皇子赶紧将自己的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稳定庆国的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一个选择,不论从名份上,从与太后的关系上,从大臣们的观感上来说,理所应当应该由太子继承皇位。然而众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东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废太子……

  有些人想到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那些入宫哭灵的大臣们,远远看着扶着衣棺痛哭的太子殿下,心头都生出了无比的寒意与敬畏,似乎又看到了一位年轻时的皇帝陛下,在痛哭与棺材旁边重生。

  在官员之中流传着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小范大人有关。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范闲失踪了,或许死在大东山上,或许畏罪潜逃,扔下自己的父亲妻子腹中的孩儿,跑到了遥远的异国。

  大臣们清楚,小范大人如果没有翻天的本领,那么今后只能将姓名埋于黑暗之中,而大势……已定。

  ***

  太后坐在含光殿的门口,听着殿后传来的阵阵哭泣,眉头不易察地皱了皱,老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节,她必须把庆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下一代,才能真正地休息。

  门外依着李氏皇族当年发迹之地的旧俗,摆着一只黄铜盆,盆中烧着些市井人家用的纸钱。黄色的纸钱渐渐烧成一片灰烬,就像在预示着人生的无常,再如何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也只不过会化成一蓬烟,一地灰。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着,在压抑紧张中忙碌着。内层宫墙并不高,隐隐可以看见内廷采办的白幡的竿头,在墙上匆忙奔走,朝着前宫的方向去。在太极殿内,今天将发生一件决定庆国将来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

  与之相较,含光殿此处反而有些冷清。太后将浑浊的目光从那些白幡竿头处收了回来,微沙着声音说道:“朝廷不能乱,所以今日宫中乱一些也无妨。”

  然后她回头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您是元老大臣,备受陛下信任,在这个当口,您应当为朝廷考虑。”

  舒芜半佝着身子,老而恬静的眼神看着黄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压抑着声音说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遗诏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跳跃的火焰,片刻后马上熄灭,轻轻伸手,将手中那封没有开启的信扔进了铜盆中,铜盆中本来快要熄灭的纸钱顿时烧的更厉害了些。

  那封庆国皇帝遇刺前夜亲笔所书,指定庆国皇位继承人的遗诏,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祭奠自己的无用纸钱。

  舒芜盯着铜盆里的那封信,许久没有言语。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他曾经说过什么便不再重要。”太后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的呼吸,望着舒芜,用一种极为诚恳的眼神,带着一丝绝不应有的温和语气:“为了庆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舒芜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臣只是个读书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圣意便是圣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经尽了心了。”太后平静地望着他,“你已经尽了臣子的本分。如果你再有机会看到范闲,记得告诉他,哀家会给他一个洗刷清白的机会,只要他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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