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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〇


  是的,戴着笠帽的叶流云手中无剑,不知心中可有宝剑。他的剑昨天夜里已经穿过了东山脚下那片时静时怒的大海,刺穿了层层叠叠的白涛,削平了一座礁石,震伤了范闲的心脉,最后厉杀无前地刺入了坚逾金石的石壁,全剑尽没,只在石壁上留了一个微微突出的剑柄。

  然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叶流云大宗师,手中没有剑的时候更可怕。在那些传说中,叶流云因为一件不为人知的故事,毅然弃剑,于山云之中感悟得流云散手,从此才晋入了宗师的境界。

  ***

  叶流云此时已经踏上了第二级石阶。终于,山门后隐于林中的虎卫们开始反应了过来。而最先迎接这位大宗师登山的,则是那些破风凄厉,遵劲无比的弩雨。

  这是监察院配备的大杀伤武器,曾经在沧州南原上出现过的连弩,在这样短的距离内连发,谁能躲得过去?

  在山门外远处平地上注视着这一幕的黑衣人与云之澜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们当然不是担心叶流云的生死,没有人认为区区一拨弩雨,便能拦下大宗师来。他们只是不愿意错过,往常如神龙一现的大宗师亲自出手的场面!

  黑衣人在心里想着,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么急促的弩雨,只怕受伤是一定的。

  云之澜却在想自己的师尊会怎么应付。

  而叶流云面对着将要袭体的弩箭,只是……挥了挥手。

  这一挥有如山松赶云,不愿被白雾遮住自己青丽容颜。这一挥有如滴雨穿云,不愿被乌云隔了自己亲近泥土的机会。这一挥给所有睹者最奇异的感受便是……自然轻柔而又坚决快速。

  两种完全相反的属性,却在这简简单单的一挥手里,融合的完美无缺,淋漓尽致。

  手落处,弩箭轻垂于地。

  高速射出的弩箭,遇着那只手,就像是飞的奇慢的云朵,被那只手缓缓地一朵一朵地摘了下来,然后扔落尘埃。

  ***

  黑衣人心头一寒,轻声说道:“我看不清他的手。”

  云之澜沉默不语,他本想看看这位庆国的大宗师与自己师尊境界孰高孰低,但没料到,自己竟是什么也没看明白。

  以他和那位神秘黑衣人的眼力,只看懂了一点——温柔发流云散手,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可以轻柔地施出,却依然没有人能捕捉到那指尖的运行轨迹!

  “不止快。”黑衣人喃喃自语道:“云是形状最多的存在,所以他的手温柔而可怕。”

  ***

  叶流云在苏州城,抱月楼中,曾经用一双筷子像赶蚊子一样打掉范闲方面的弩箭,而此时在大东山山门之下,单手一挥,更显高妙。

  他又往上走了一级。

  刀光大盛,六月东山石径如飘飞雪,雪势直冲笠帽而去。

  不知有多少虎卫,在这一瞬间因为心中的责任与恐惧,鼓起了勇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刀。

  长刀当空舞,刀锋之势足以破天,将叶流云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了其间。同时间如此强盛的刀势叠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将范闲与海棠两个人斩成几块。

  却没有斩到叶流云。

  石径上只听得一阵扭曲难闻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叶流云笠帽犹在头顶,而他的人却像一道轻烟般,瞬息间穿越了这层层刀光,倏忽间来到了石阶的上方,将那些虎卫们甩在了身后。

  他一振双臂,双手上两团被绞成麻花一般的金属事物跌落在石阶之上,当当脆响着往下滚了十几组台阶,摔分开来。

  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像麻花一样的金属,竟然是六七只虎卫斩出的长刀!

  流云足以缚金捆石。叶流云大宗师完美地展现了自己超出世俗太多的境界后,却静静地站在石阶上。忽然间,他的身体晃了一晃,麻衣一角被风一吹,离衣而去,一片麻布随山风飘起,在石阶上方卷动着。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浑身血污已干,双眼湛朗清明有神,手持青幡的年轻人。

  王十三郎。

  一阵山风飘过,山顶上遮着的那层云似乎被吹动了,露出庙宇飘渺一角。

  石阶上一声闷响。

  叶流云收回自己手,低着头看着脚边断成两截的青幡,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与笑意,然后咳了两声。

  此时王十三郎还在天空飞着,鲜血又习惯性地喷了出来,他的人画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颓然不堪地落入林中,将石阶右侧向极远处的一株大树重重砸倒。

  即便是九品强者,依然不是大宗师一合之敌。

  然而叶流云咳了两声。

  ***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知道叶流云看似不可能地连破弩箭虎卫和那名强大的年轻九品高手后,依然受了影响——他清楚,以大宗师的境界,应该不会受伤,然而叶流云三次出手,都刻意留有余地,却面对着那些被恐惧和愤怒激红了眼的庆帝属下高手,总会有些问题。

  大宗师是最接近神的人,但毕竟不是神,他们有自己的家国。

  尤其是叶流云。此人潇洒无碍,今日哪怕为家族前来弑君,却依然温柔地不肯伤害庆国的子民。

  然后他看见那一片大宗师衣上的麻布温柔地飘了下来,落到了自己的身前,自己的坐骑好奇,去嗅了嗅。

  §卷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世间

  大东山的山顶,晨雾已去,山风劲吹,隔云渐断,庙宇真容已现。一身明黄色龙袍在身的庆国皇帝,静静站在栏边,等待着叶流云的到来。当山下被五千长弓手包围,尤其是叛军之中,出现了东夷城九品高手们的踪影,这位向来算无遗策的庆国皇帝陛下,似乎终于发现事态第一次开始超出自己的掌控,中年人的眉宇间浮起了淡淡的忧愁。

  黑色圆檐的古旧庙宇群落里,响起了当的一声钟声,沁人心脾,动人心魄,宁人心思,却让这天下不宁起来。祭天所用的诰书于炉中焚烧,青烟袅袅,庆帝所历数太子的种种罪过,似乎已经告祭了虚无飘渺的神庙和更加虚无飘渺的天意。

  祭天一行,庆帝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所需要的,只是带着那些莫须有的上天启示,回到京都,废黜太子,再挑个顺眼的接班人。

  然而一顶笠帽此时缓缓地越过了大东山巅最后一级石阶的线条,自然却又突然地出现在庙宇前一众庆国官员面前。

  ***

  皇帝平静看着那处,看着笠帽下方那张古拙无奇的面容,看着那双清湛温柔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缓缓说道:

  “流云世叔,您来晚了。”

  叶流云一步步踏上山来,无人能阻,此时静对庙宇,良久无语。山巅上众官员祭祀,包括礼部尚书与任少安等人,都下意识里对这位庆国的大宗师低身行礼。

  在叶流云面前,只有庆帝依然如往常一般挺直站立着,而他身边不离左右的洪老太监虽然佝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公公每时每刻都佝着身子,似乎是在看地上的蚂蚁行走,却不是因为此时要对叶流云表示敬意。

  “怎么能说是晚?”叶流云看着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无奈与遗憾,“陛下此行祭天,莫非得了天命?”

  “天命尽在朕身,朕既不惧艰险,千里迢迢来到大东山上,自然心想事成。”皇帝冷冷说道。

  叶流云微微低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天命这种东西,总是难以揣忖。陛下虽非常人,但还是不要妄代天公施罚。”

  皇帝冷漠地看着十余丈外的叶流云,说道:“世叔今日前来,莫非只是进谏,而并未存着代天施怒的意思?”

  叶流云苦笑一声,右臂缓缓抬起,袖口微褪,露出那只无一丝尘垢的右手。手指光滑整洁,绝对不像是一个老人所应该拥有的肢体。

  他的右手指着庆庙前方的那片血泊,以及血泊之中那几名庆庙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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