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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七


  山顶夜风又起,远处海上那只小舟依然若远若近,山脚下厮杀之声渐息,月光照耀着山林,却拂不去山林间的黑暗,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着的杀意,正等待着山巅上的这些人。

  皇帝忽然想到先前范闲运功的那一幕,冷漠问道:“你的功夫愈发的好了,去年的旧疾可有复发?”

  范闲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会突然问出如此不搭界的问题,应道:“没有复发过。”

  “很好。”皇帝静静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苍茫大地,“那这件事情朕就安心交给你去做了。”

  “滚!”皇帝阴沉地怒吼了一声。

  山巅上除了皇帝与范闲、洪老太监,还有隐在黑暗中的虎卫,其他所有人都遵旨滚回了庙宇与住所之中,将这片场地空了出来,给陛下与提司大人这对……可怜的父子。

  ***

  “朕此行祭天,本就是一场赌博,祭的是天,赌的……也是天。”

  皇帝的眉宇间闪现着一丝沉重,说道:“朕不想再等,所以朕要赌命,朕在赌天命所归……或成或败,均在计算之中。若成,我大庆朝从此再无内忧,三年之内,剑指天下,再也无人敢拖缓朕之脚步。”

  然而他却没有说败会如何,冷漠开口说道:“朕或许算错了一点。今夜诱流云世叔上山,本以为那两人不会插手……毕竟这是我大庆自折柱石的举动,若换做以往,他们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范闲在一旁沉默着,他敢肯定山下的叛军之中一定有东夷城那些九品高手的参与,但四顾剑究竟会不会来,谁也猜不到。

  “就算那白痴来了又如何?然而……”皇帝缓缓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朕必须考量后面的事情,所以你下山吧。”

  范闲一怔抬头,不知如何应答,他想了许久如何说服皇帝让自己下山,却料不到是皇帝自己提出这个想法——只是此时山下的道路全部被封住,五千长弓手外加东夷城那些恐怖的九品剑客,自己怎么下山?

  皇帝嘲讽地一笑,说道:“是不是以为朕会把你拖在身边,逼老五出手?”

  范闲无奈一笑。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将这山顶上的月色尽数吸入胸中,片刻后冷着声音说道:“不论朕能否成功,但京都那边一定会说朕死了……所以朕要你下山,朕要你回去。”

  他静静看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朕四个儿子,出了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代朕回京教训,不要……让朕失望。”

  范闲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然后听见皇帝比海风更要温柔的一句话:“留在这里陪朕赌命没必要,回京吧,如果事情的结局不是朕所想象的那样,随便你去做,谁要坐那把椅子,你自己拿主意。”

  范闲心头大震,无法言语。

  §卷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遮月

  范闲震惊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皇帝遣自己下山里蕴着的那丝怜子之情,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其二是皇帝的言语间似乎已经没有了往常的那种自信,其三是皇帝最后的那句话……

  谁坐那把椅子,让他拿主意?这是遗言还是什么?问题在于,就算自己命大,能够赶在长公主宣扬即定事实之前千里赶回京都,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实力可以将自己的主意变成现实?

  这不是江南明家,不是崔家,不是京都里的朝官,钦天监里的可怜人,而是皇宫,而是天下的归属!

  范闲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就算自己是庆国一权臣,可是手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拿什么替陛下稳住京都?又凭什么可以决定那张椅子的归属。

  “朕,不会输。”皇帝的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笑意是满是冷厉的杀意,“即便输,若有叶流云与四顾剑替朕陪葬,又怕什么?你也莫要担心,陈院长在京都,太后在宫中,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你拿着朕的旨意,拿着朕的行玺去,若有人阻你……尽数杀了!”

  范闲额上沁出冷汗,心想若叶秦两家也反了,就算自己是大宗师,顶多也只能打打游击战,又怎么能尽数杀了?

  他已经看出了皇帝内心的那丝不确定,心绪不禁有些黯淡。皇帝如果真的死在大东山之上,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论是太子还是老二继位,这庆国只怕都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难道真要抱着那个聚宝盆,走上第二条道路?

  不过局面并没有到最危险的那一刻,山顶上还有洪老太监和五竹叔,外加百余虎卫,不论碰上怎样的强敌,都能支持许久。

  强登大东山,只有一条路,山脚下五千长弓手的任务很明显是断绝大东山与天下的联系,至少要断绝三天以上,为京都的事变空出时间来,而真正要弑君,这些叛军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因为皇帝不会傻乎乎地下山。

  然后……叶流云会登山。

  这确实是一场赌博,如果天下三国大势依然像以往那样——庆国的君主设局狙杀叶流云,一定是北齐、东夷都很愿意乐观其成是事情,苦荷和四顾剑都不会抛却身份,前来插手。

  可是……范闲额上的冷汗已经干了,身上只觉一片寒冷,在梧州时,岳父林若甫便提醒过他,为了一个足够诱惑乃至有些绚丽的目标,大宗师们也许会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范闲的嘴里愈发的苦涩。如果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下去,这大东山上哪里还能有活人?可是难道皇帝最开始的时候没有预计到这种局面?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帝的面宠,发现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夜色中的瞳子闪着火苗……

  他不敢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在脑中极快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大东山之局胜负未知,但如果陷入僵局,京都那边则有问题,自己必须将陛下还活着的消息带到京都,带到太后的身边。

  就算陛下死了,自己回到京都,也必须让太后相信陛下还活着,不然以太后这种政治人物的判断,一旦得知陛下死亡,她肯定会选择让秦家拱卫太子登基,稳定庆国朝政。

  皇帝是她的儿子,如果有人想要伤害皇帝,太后一定不会允许,但如果皇帝的死亡成为即定事实,身为皇族的最长一辈,太后必须要考虑整个皇族的存续和天下的存亡。

  所以不论是从自身的安危出发,还是从京都的局势出发,范闲知道皇帝的安排很正确,自己必须带着陛下的亲笔书信与行玺回到京都,稳定局势,以应对后宗师的时代。

  是的,后宗师的时代,大东山一役,不论谁胜谁负,肯定会有那么一两位大宗师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道:“请陛下放心,京都不会出事。”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此去道路艰险,你要小心。”

  范闲微怔,本来在他内心深处对于皇帝先前所言“朕四个儿子”一语颇多冷讽与自嘲,不料却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心尖柔软了些许。

  ***

  系好腰带,确认身上的装备齐全,范闲从一名侍臣的身份迅速转变成为一名九品的黑夜行者,浑身上下收敛了气息,宛若要与大东山巅的景致融为一体。

  唯有那些令人恼怒的银色月光,不那么和谐地照耀着他的身体。

  他的怀中揣着皇帝的行玺和给太后的亲笔书信,并不怎么沉重,但他觉得很沉重——他清楚,大东山被围的消息肯定不久后就会传到京都,同时传到京都的消息便是陛下遇刺——长公主打的是个完美的时间差,她在京都里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要确认皇帝的死亡,太后必须要从帘子后面悲痛地走出来,在三位皇子之中选择一位继位。

  此时祭天未成,天旨未降,虽然天下皆知太子即将被废,可太子依旧还是太子,不论从朝政稳定还是什么角度上来看,太后都会选择太子继位。

  这不是阴谋,只是借势,借水到渠成之势。就算皇帝在京都留有无数后手,陈萍萍与禁军忠诚无二,可是当皇帝死亡的消息传遍天下后,谁又敢正面违抗太后的旨意,除非……他们想第二次造反。

  范闲舒展了一下肢体,似乎想将身上的负担变得轻松些,他知道自己等于是将庆国的那把龙椅背到了身上。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兄弟。”皇帝站在一身黑衣的范闲身边,冷漠说道:“能不杀,便不杀,尤其是承泽。而……若不得不杀,便统统杀了。”

  范闲心头微凛,点了点头。

  皇帝唇角微翘,望着遥远海面上那只小船,讥讽说道:“流云世叔为什么这么慢?难道身为大宗师,面对着朕依然有控制不住的胆怯。大宗师还需要帮手?”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明月,眉头皱了起来。

  ***

  “白日时,朕曾经和你说过,为何会选择大东山祭天。”皇帝忽然说道:“首要当然是为了请老五出山。”

  范闲看着皇帝。

  皇帝望着他平静说道:“第二个原因是……大东山乃海畔孤峰,乃是最佳的死地,云睿让燕小乙围山,再请流云世叔施施然上山刺朕,朕却根本无处可去。”

  大东山孤悬海边,往陆地山脚下去只有一条绝路,而背山临海一面更是如玉石一般绝对光滑的石壁,便是大宗师也无法在上面施展轻身功夫登临。皇帝若在此地遇刺,真正是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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