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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八


  杨攻城便是其中的一位。在这样一个举头望去尽白雪,层云已遮银芒月的夜里,他被一群黑衣人阻了去路、断了退路。

  白日曾经晴朗过,巷旁街檐上的雪化作了水往下滴淌着,巷内湿冷一片。入夜,水滴渐少,渐凝成一枝枝冰刺,却依然有那么一滴水聚于冰刺之尖,垂垂欲滴。

  杨攻城眼瞳微缩,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已经掠了起来,一剑斩向檐下的那些冰刺。

  冰刺哧的一声从中折断,化作一片厉芒向着身前的黑衣人刺去。

  而杨攻城紧接着单脚一踩自己两名伴当的肩头,将这两名伴当点向了两边袭来的黑衣人,自己的身形已经拔高,将将要探出小巷的上方。

  ***

  他知道这是一场狙杀,这是一场针对自己预谋已久的狙杀。对方查清楚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路线,才会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堵死在小巷中。

  可他不想死,所以他宁肯牺牲了自己的两名伴当或者说是徒弟,让他们充当抵挡兵刃的沙包,而让自己能有时间逃走。

  是逃走,不是抵抗,杨攻城在这种时候早已没了锐气。敢在京都里设伏杀人的,没有几个,而与二皇子有仇的,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派出来杀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能够抵抗的。

  不得不说,杨攻城不愧是二皇子贴身八家将,反应速度以及应对的方法均是一时之选,当下面那些黑衣人闷哼着将他的徒弟斩翻在地,同时劈开那些带着他真力的半截冰刺时,他已经掠到了半空中。

  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他就可以踩上巷头,遁入夜空。

  可惜狙杀者没有给他这一瞬间,一枝弩箭飞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直刺他的胸膛。

  杨攻城闷哼一声,手腕一翻,往下斩去,在电光石火间将这枝弩箭斩落。

  然则,弩箭既出,自然不止一根。

  嗖嗖嗖嗖,十余枝弩箭同时射出,他人在半空,哪里能挡?虽凭藉着一身高绝的修为勉强挡住射向要害的几枝,却依然让漏网的几枝深深地扎进了大腿中。

  杨攻城腿上一痛一麻,双眼欲裂,有些绝望地从半空跌落。

  他只来得及跃出巷中上空一瞬,在这一瞬里,他瞧见了七个弩手正站在巷中民宅檐角,不同的方位,却将上方堵的死死的。

  下有刺客,上有弩手,是为天罗地网,如何可避?

  ***

  杨攻城在摔落的过程中欲开口长啸求援,眼角余光却发现巷中的黑衣人也从怀中掏出了弩箭……一枝迎面而来的弩箭射入了口中,血花一溅,将他的嘶喊声逼了回去!

  在这一刻,他绝望想着,对方怎么拿了这么多硬弩来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太过密集的弩箭攻势,让他人在半空,身上已经被射中了数十枝弩箭,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刺猬般可笑。

  啪的一声,杨攻城的身体摔落在雪水之中,震起血水一摊,只是他的修为着实高明,受了这么重的伤,竟是一时没有断气,单膝跪于地上,以剑拄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首领,瞳中露出一丝野兽毙命前的慌乱凶残之意。

  是的,他是一名高手,可是被人用数十柄硬弩伏击的高手,没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是叶流云。

  鲜血顺着浑身密密麻麻的箭杆往下流着,流出他的精气神血魄,杨攻城喉中嗬嗬作响,却不肯瘫倒。

  黑衣人的首领走到他的身前,反手抽出腰畔的直刀,刀身明亮如雪,不沾尘埃。

  巷檐上的冰刺大部分已经被斩断了,只留下几根孤伶伶的冰柱,那滴蕴了许久的雪水终于汇成一大团圆润的水珠,滴了下来,滴入巷中的血水里,泛起一丝轻响。

  黑衣人首领拔刀,沉默斩下,一刀将杨攻城的头颅斩落,干净利落。

  杨攻城无头的尸身依然跪着。

  黑衣人首领一挥手,民宅上站着的弩手翻身落地,巷中的狙杀者们沉默地上前,取走所有的弩箭,然后消灭了巷中的痕迹。

  一群人脱去身上的黑色衣物,扮成寻常模样的百姓,离开了小巷,汇入了京都似乎永恒不变的生活之中。

  小巷里一片安静,就像是没有人曾经来过,只是却多了三具尸首,那个无头的尸首没有身周弩箭的支撑,终于倒了下去,砸得巷中发出一声闷响。

  ***

  “我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弩箭这东西,竟然会这样可怕。”范闲举起酒杯,缓缓饮着,眼中满是惘然之色,“诸位大人也清楚,我监察院也是习惯用弩箭的,可是依然没有想到,当一件杀人的物事多到一种程度之后,竟然会变得这样可怕。”

  抱月楼的酒席中,所有人都安静听着范闲的讲述,这是山谷里狙杀的细节,人们都听出了范闲话语中的那丝沉郁与阴寒。

  范闲将酒杯放到桌上,微笑说道:“漫天的弩雨,我这一世未曾见过,想来前世也未曾见过……这不是狙杀,更像是在战场之上,那时候的我才发觉,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有限的。”

  大皇子在对面缓缓点头,面露复杂神色,或许是想到了西征时与胡人部族们的连年厮杀。

  “弩箭射在车厢上的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鼓声。”范闲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具体情节,“那种被人堵着杀的感觉很不好。”

  太子叹息安慰道:“好在已经过去了,安之你能活下来,那些乱臣贼子终究有伏法的一日。朝廷正在严查,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谢殿下。”范闲举杯敬诸人,笑着说道:“对,至少我是活下来了,想必很多人会失望。连守城弩都动用了,却还杀不死我范某人,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接他的话,枢密院两位副使的脸色很不好。山谷狙杀一事毫无疑问牵扯到军方,虽说朝廷的调查还没有什么成果,可是这一点已然是铁板钉钉之事,范闲说到此处,由不得军方这些大老们暗自揣摩。

  “我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范闲示意众人自己已然饮尽,笑着说道:“包括陛下和院长大人在内,长辈们都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众人凝神听着,心里却生出一股荒谬的感觉。此时座上皆是庆国重要人物,还有太子殿下,三位皇子,可是只要范闲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力便会被他吸引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今夜宴会的主人,更是因为……似乎所有人在下意识里都承认,他才是真正最有实力的人。

  这真的很荒谬。历史上或许有权倾朝野的权臣,称九千岁的阉党,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位年轻而充满了威慑力的皇族私生子,还是一位光彩夺目的私生子。

  众人下意识里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却在微笑听着范闲说话,表情没有一丝不豫,反是充满了安慰与了解。

  大皇子轻轻咳了一声。

  范闲左手轻轻捏弄着大酒樽,目光看着眼前一尺之案,似乎在看一个极为漂亮的画面:“为什么我会这么自信?因为我相信,我是这个世上运气最好的人,再没有谁的运气能比我更好了。”

  明明已经死了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活了过来,并且拥了如此丰富多彩甚至是光怪陆离的一生,这等运气,需要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庆祝。

  范闲笑着说道:“先前我也说过,我监察院也很习惯用弩箭,那些弩箭,杀不死我,而我的敌人,一定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监察院,在那个陈院长最喜欢呆的密室内,言冰云穿着一身纯白的棉衣,盯着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后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着太阳穴那里酸痛难止。

  门被叩响了,二处情报甲司的一位官员闪了进来,递了三个蜡封的小竹筒给他。

  言冰云怔了怔,用手指甲挑开蜡封,取出内里的情报扫了一眼,便凑到一旁的烛火上烧了,然后在那名情报官员异样的目光中,有些疲惫地说道:“今夜之事不记档。”

  情报甲司官员一怔,旋即低头应下,说道:“四十三个目标,已经清除三个。”

  言冰云似乎有些头痛听到这句话,烦恼地摇摇头,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出去。

  密室里重新归于安静,言冰云看了桌上残留的那些蜡屑,又开始出神。今夜范闲在抱月楼宴客,而监察院却处于二级状态之下,在京都的黑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行动,多少人会死去,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范闲的疯狂。

  今夜的计划是言冰云亲自拟定的,虽然他当着范闲的面表达了坚决的反对,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在这个计划之中,要杀十一个人,要捉三十二个人。在最先必须清除的十一个目标当中,便有六人是二皇子的八家将。

  这是一次疯狂的报复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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