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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九


  皇帝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不依旧年规矩?”

  “这……”舒大学士连连叫苦,心想明明白白的事情,皇上你为什么非要装糊涂?犹豫片刻后,终还是鼓着勇气说道:“陛下,小范大人毕竟是监察院的全权提司,如果让监察院查户部,这事情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太好。”

  “就让监察院查。”皇帝冷冷说道:“同时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员襄助,你们再选一个领头儿的出来总领此事,既然要查户部亏空,哪是几个人就能做成的事情。”

  御书房中大臣听的明白,所谓派员襄助,其实只是监视监察院罢了,只是众人真的不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已经确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户部,却为何非要把监察院拖进这摊水里面。

  至于总领清查户部大臣的人选,众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这个差使会把范家和相关的官员得罪惨,却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问题来,对于自己在天下的名声则是重重地记了一笔,两相权衡,最后还是没有人敢冒险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哪怕是范家敌对方的吏部尚书、二皇子,也都沉默着。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来,微笑着,目光在大臣和儿子的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胡大学士的脸上。

  胡大学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难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为门下中书行走的内阁大学士,虽有若干年前的文名为保,这些年在各路的官声为路,但在中枢之地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政绩,陛下属意自己,无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没有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户部一事,在朝中树立起权威来。

  对于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胡大学士是感激的,对于陛下让自己去得罪范府爷俩,胡大学士是隐隐怨恨的。

  便在这时,只发一句又回复了沉默的大皇子却抢在胡大学士之前冷冷说道:“父亲,儿臣愿做这个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不行。”

  “为什么?”大皇子皱眉说道:“儿臣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会公平查处,绝不会有所偏颇,请父亲信儿臣之忠。”

  皇帝的脸笑容渐敛,说道:“朕说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军大统领,却去清查户部,难道想开军方干政的例子!”

  最后那句话,皇帝说的极为严厉。大皇子一闷,再也不好继续反驳什么,虽然皇帝一向喜欢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顶军方干政这么重的帽子,他也只好讷讷退了回去。

  胡大学士离座请命:“臣,愿总领清查户部一事。”

  皇帝点了点头,又回身望着太子冷漠说道:“太子也去,跟着胡大学士学习学习,清查一事,由胡大学士领头,你就做个跑腿的。”

  “儿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静,内心却是喜不自禁,虽说名义上只是个跑腿的,但往户部衙门里一坐,谁不惧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三分?所谓总领之人,除了胡大学士,原来还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兴,看来悬空庙之后,父皇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转变了。

  群臣诸子领命而去,御书房回复宁静,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离榻。

  姚公公赶紧给他披了件风褛,看出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问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当前往御书房外走了出去,说道:“去小楼。”

  姚公公一怔,赶紧跟了上去,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奇怪,最近这些天,陛下去小楼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

  宫门之外,各自心头不安的几位朝中大臣们拱手告别,有得意的准备回去向党羽宣布,陛下准备向户部开刀了,有担忧的准备回府思考一下怎样面对日后的朝局,有糊涂的还在糊涂着,心想陛下的心思怎么一日之间就转了弯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两杯。”舒芜并不忌讳什么,在宫门口拉着准备先一步离开的胡大学士,直接说道。

  胡大学士此时正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吃得进去酒,连连告饶:“老舒,没见我今儿的运气不错?哪还有心思去联诗作对。”

  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首,陛下又不严禁大臣私下间的来往,所以交情相当好,年龄上虽然相差许多,却是时常混在一处。

  舒大学士作了个眼神,胡大学士心头一动,便允了此议。

  ***

  “圣心难测啊。”

  舒芜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闻名,并不如何阔大,不过此时两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说话,也不需要担心春风会将自己谈论的犯忌话题吹出墙外,被旁人听到。

  舒芜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差使只怕有些难做,真是顺了哥情失嫂意。”

  这话里将陛下比作了哥,将范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伦不类。胡大学士哈哈大笑说道:“什么胡话?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话。”舒芜正色,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你能怎么做?看陛下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户部有点儿问题才肯善罢干休,可是户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范尚书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户部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胡大学士面现愁容说道:“你对我详加解说过小范大人的性情,以他清明之中带着三分狠厉,温文尔雅之下藏着胆大嚣张的行事风格来看,为了稳定江南,增加赋税,他调动户部银钱下江南……说不定还是真事!”

  “真假暂时不论,反正江南总督薛清一天不表态,朝廷也不可能知道那边的情况。至于户部亏空……”

  舒芜冷笑道:“户部是管钱的衙门,打仗要调钱,修河要调钱,赈灾要调钱,修园子要钱,开春闱要钱……这天下所有人都在往户部伸手讨债一般地要着,加上皇子和官员们偶尔借一些,真是一团烂帐!历朝历代,哪有帐目上完全清楚的户部!”

  “户部,注定了就是不可能干净。”他继续冷声说道:“咱们大庆朝这位范尚书,从户部下层官员做起,这一世都在户部里做事,说句公道话,他治理下的户部,已经是我朝开国以来最干净清明的一个户部,可就是这样,如果真要在里面挑刺,哪有挑不出来的道理?”

  胡大学士缓缓点头,与前任相爷林若甫不一样,与如今在江南嚣张的范闲不一样,这位户部尚书范建,虽然手底下或许也有些不干净,但行事异常低调朴实,从能力上来讲绝无二话,官声之佳也是满朝罕见。

  如果这样一位户部尚书倒在了此次的政治斗争中,这两位大学士都会觉得无比可惜。

  可是今次,偏偏是陛下流露出让范建去官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舒芜皱着那双老眉,很直接地问出了缠绕今日御书房官员心头已久的疑问。

  胡大学士沉默着,抬腕举起一杯内库出产的烈酒灌入了唇中,许久没有说话。

  舒芜盯着他的双眼,知道这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同僚,在某些方面的判断,是相当值得信任的。

  被对方的目光逼视良久,胡大学士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陛下动了这个心思,实在是……”

  他似乎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位九五至尊,只好苦笑着说道:“实在是令人佩服。陛下清查户部,看似是因为官场上的风声及内心的疑虑,其实,这却是一招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哪三只小鸟儿?”舒芜胡须上满是酒水,口齿不清问道。

  “第一只鸟当然就是户部,是范尚书,清查户部如果有力,范尚书无论如何也只好自请辞官回乡。”

  “第二只鸟是……首倡此事的长公主一系官员。”胡大学士苦笑着说道:“户部事发,范建辞官,范闲如何肯善罢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牵连到范闲的,范闲在事后依然会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此一来,监察院对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自然会进行报复。而陛下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迫于宫中的压力做一个调解者,而是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会做出为了安抚范闲的姿态,被迫撤裁掉几位大员。”

  “宫中的压力?”舒芜叹息道:“为什么陛下事后却可以不在乎宫中的压力?不再继续做一个调停者?”

  “道理很简单,范尚书的去职,范闲的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长公主一系官员的身上。而身为帝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间的平衡。范闲一方先损宰相,后损范尚书,陛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要将对面那拨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学士继续说道:“这个说辞,这种帝王之心,是说服宫中那位老人家最好的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庆国不是?”

  他微笑着,他自嘲笑着。

  舒芜继续叹息着,问道:“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胡大学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第三只鸟,自然就是我与老舒你了。”

  舒芜大惊,说道:“这又是何种说法?你领了此命,我在御书房中所议都是禀公而论,范闲他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对我们起怨怼之心?”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胡大学士说道:“谁让咱们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范闲入阁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针早定,日后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范闲的监察院乃是一方,我们既然存了些别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们的心思。就算范闲不会因此事记恨我们,但他怎会不记恨这满朝上书参劾范尚书的文官?此事一出,范闲必然会绝了走正经仕途的念头,你我与他再也没有同坐于门下中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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