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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七


  他一站出来,热闹高兴的朝堂上顿时安静了少许,谁都想知道这位胡大学士想说什么。

  胡大学士平心静气,禀道:“这个数目大的委实有些不敢相信,臣不希望是范大人用了些什么别的手段,所谓涸泽而渔,今年将江南皇商们欺榨干净了,而内库的出产却跟不上的话,明年怎么办?”

  在一片祥和之意中,忽然多出了一个不和谐音符,真的让人很不舒服,群臣一哗,哪怕是那些看范闲不顺眼的人,都有些瞧不过去了,纷纷出言替内库转运司说话,认为胡大学士此言不妥。

  皇帝也从先前的兴奋中脱离出来,冷冷望着胡学士说道:“依你之见,范闲为朝廷谋了这么多银子,却不当奖,反而当罚?”

  胡大学士摇头,斩钉截铁说道:“臣之言,只是一丝疑虑而已,毕竟臣不在江南,不知具体情况,只是依为臣本份,向陛下提醒一二。至于小范大人,只要此次开标没有问题,当然不该受到一丝惩处,而应该大大地受赏。”

  皇帝平伏了一下心绪,静静问道:“依胡卿所见,应当怎么赏?”

  “虽是银货之事,却是国之根本。”胡大学士平静说道:“小范大人立此根本大功,便应受不世之赏。”

  皇帝微微眯眼,说道:“何为不世之赏?”

  “将闽北及苏州开标之事全数调查清楚后,”胡大学士抬起头来,温和说道:“臣愿做荐人,请陛下宣召小范大人入门下中书,在内阁议事。”

  此言一出,朝堂大震,群臣大惊。门下中书省是什么角色?那可是朝廷中枢,在林相去职之后,庆国再无宰相一职,便是由门下中书的大学士们负责相阁的职能,尤其是秦恒出任京都守备,刑部尚书颜行书退出后,胡大学士归京,门下中书省内阁的地位便已经确定了下来——如果能进入门下中书,就等于进入了朝廷的最高决策权力机关,胡大学士要荐范闲入内阁?

  群臣心想这位胡大学士到底是哪边的?怎么一时说乌鸦话,一时却又要给范闲如此重权,如此高的地位?刑部尚书颜行书略带一丝嫉恨一丝不解,盯了胡大学士一眼。

  没料到皇帝听着此议,却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不可。范闲太过年轻。”

  群臣微安,心想陛下此论当为中允,不然让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伙子入门下中书议事,这事儿也太荒唐了。

  胡大学士平静说道:“古有贤者十六为相,更何况门下中书乃是陛下文书机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宰执。而且小范大人天赋其才,才华横溢,多职多能,如此人才,应在朝堂之上为陛下分忧解难才是。”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仍然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他是监察院的提司,依庆律,监察院官员不得兼任朝官,便是退职后,也只能出任三寺闲职。”

  胡大学士接的极快:“庆律终不及陛下旨意,年纪尚轻不是问题,监察院职司不是问题,若非如此,臣岂敢说是不世之赏?”

  皇帝翘起唇角笑了笑,挥挥手说道:“此事不需要再议,朕……是不会允的。”

  ***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胡大学士只好退了回去,只是脸上并没有什么别的神情。

  皇帝眯眼看着下方,发现胡大学士与舒芜之间对了一下眼神,便知道舒芜这个老家伙事先就收到过风声,也马上猜出来为什么今天胡大学士会趁机提出如此荒唐的建议。

  “人才啊……安之确实是人才啊。”

  正因为范闲表现出来的能力过于惊人,所以范闲在监察院,文官系统总会警惧,他们更愿意将范闲脱离监察院,重新投入到文臣们温暖的怀抱中去。毕竟范闲顶着个诗仙的帽子,又隐隐是天下年轻士子心中的领袖,对于胡舒两位文臣之首来说,接纳范闲,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是惜才之人,也是识势之人,自然能看出陛下对将来的安排,却是有些不甘心范闲这粒明珠就这般投到监察院的黑暗之中,不论是从文官系统的自身安全考虑,还是为了范闲考虑,他们都想将范闲挖过来。

  虽然今时提这个早了些,但胡大学士已经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时机,展露了文官系统的诚意,提前很多年,开始做起了言论上的铺垫。

  对于臣子们的这些小心思,庆国皇帝向来比较宽容,也不怎么计较,反而却从这件事情里,越发地感觉到了自己这个私生子……给皇族所带来的光彩。

  皇帝心中骄傲着,面色平静着,眼神复杂着,看了一眼一直在队列中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自己儿子名义上的父亲——范建。

  §卷五 第一百三十章 户部之事(上)

  皇帝的眼光虽然只是淡淡地拂了一下,但却落在朝堂上许多有心人的眼里。只是这个时候内库标书一至,远在江南的范闲因为那两千多万两银子,将自己的官声拉扯到了一个极恐怖的地步,陛下想必也是欢喜的。

  ……这时候还要查户部的亏欠吗?江南内库送的银子足以抹平一切了,而且这时候查户部,会不会显得太不给范闲面子?

  其实朝臣们心知肚明,户部终究是要查的,因为关于户部亏空的传言已经传了许久,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而且年头前后国库的空虚似乎也隐隐证实了这一点,如果这件事情不弄清楚,庆国的朝政终究有些立足不稳。但是查归查,什么时候查,却就需要大智慧来判断了。

  今天范闲刚立了一个大功,马上自己这些大臣就跳出来参范建,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也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意思。

  不论什么事情,总是需要有人领头的,所以在朝堂上稍一平静之后,便有位大臣长身而出,拜倒于地,向陛下禀报有关于户部亏空一事,言之凿凿,似乎国库里面少了多少钱,全落在了他的眼中,也不知道这位大臣从哪里来的信心。

  皇帝的意思很模糊,听着那名大臣的话,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一时间,臣子们竟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想查呢还是不想查呢?

  群臣不敢盯着皇帝的表情看,所以都偷偷地将目光瞄向了队列之中的户部尚书范建,只见范建依然是一脸正容,肃然之中带着几分恬淡,不由好生配合这位大人的养气功夫。

  “户部之事……御书房议后,会有旨意下来。”

  皇帝冷漠地说完这句话,便宣布散了朝会,一拂龙袍转入屏风之后。

  群臣往殿外走去,一路上忍不住窃窃私议,猜测陛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

  当日下午,并不怎么宽大的御书房之中,龙榻之下,搁着几张绣墩儿,门下中书的几位大学士,吏部尚书颜行书,大理寺卿,工部尚书都分别在座。龙榻之旁,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依然如往年一般,垂着双手,无比恭敬地站在地上。

  皇帝坐在平塌之上,面色平静地翻着朝官们呈上来的奏章。其实从昨天夜里,就已经不断有官员开始上奏参劾户部亏空,官员挪用国帑之事,只是今天朝上被范闲送来的银票一打,这股强大的风头顿时被止歇住了,皇帝也没有在大朝会上允许百官们辩论此事。

  坐在绣墩上的舒大学士与胡大学士悄悄对望一眼,知道皇帝将清查户部一事放到御书房中讨论,还是为了要给户部尚书范建留些颜面,只是……为什么范尚书今天不在御书房中?如果陛下真有回护范府之意,应该允他在此自辩才是。

  两位大学士的心里微微有些紧张,看陛下这种安排,似乎和自己猜想的不一样。户部的亏空……看来是真事,而不是陛下再次玩弄的小手段,看来范尚书,真的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范建告病。”

  似乎猜到大臣们在猜忖什么,皇帝头也未抬,轻声说道,只是轻轻扬扬的声音里难以抑止地有一股子淡淡的恼怒。

  大臣们苦笑,心想咱们大庆朝这位总管家还真是位妙人,每逢遇着朝中有人参自己,他总是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合纵连横也懒得管,连入宫自辩也似乎有些不屑……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招……病遁。

  范尚书的胆子……看来并不像以往人们想的那般小啊。

  “各自说说。”皇帝将手中的奏章扔到一边,说道:“对于户部之事,诸位大臣有什么看法。”

  这几位庆国朝廷中枢的元老人物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打死也不肯做第一个跳出来得罪范家的人,虽然从朝廷利益出发,他们都认为户部是需要查一下,但这些人与范建的交情都不错,加上以为既然是举朝都在怀疑户部,总有人比自己先沉不住气。

  没料到……大人们的养气功夫都着实不错,半晌之后,竟仍然没有人开口,御书房中陷入了一种尴尬无比的沉默之中。

  太子殿下看着这古怪的一幕,心里忍不住好笑起来,心想诸位大臣只求安稳,却没料到这副作派只怕会让父皇心里越发的不痛快。

  此时正是他卖好的时候,他赶紧咳了一声,用目光看了看舒大学士。

  舒大学士一愣,也发觉事情有些微妙,皇帝问话,自己这些大臣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回话,这让陛下的脸面往哪儿放?他赶紧开口说道:“陛下……”

  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皇帝压抑着的恼火已经爆发了出来,呵斥道:“要查户部的奏章是你们上的!”

  他拣着身边的奏章挥舞着,怒斥道:“这时候在朕面前摆出个死鸟模样的,也是你们!朝廷要你们这些闷口葫芦有什么用?”

  御书房中几位大人一惧,赶紧离座躬身认罪,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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