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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没有龟公迎着,没有老鸨涂着脂粉来哄着,甚至都看不到几个露胸披纱的艳媚女子,一股子清新味道,怎么也不像是座妓院。范闲入京一年半,倒也涉足过几次这种声色场所,却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格局。待他倚栏往外看去,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此楼临街而立,地方僻静,而楼后,却是一方湖泊,湖作狭长之形,正是京都有名的瘦湖。

  几人坐在栏边,感受着湖面上轻轻拂来的微凉秋风,说不出的舒爽。范闲忍不住轻拍栏杆,眯了眯眼睛——楼后沿着瘦湖两岸修着许多间独立的小院,恰恰隐在秋树之中,偶露白灰院墙,极为雅致。只是他的眼睛极利,早瞧见一间小院后的污水暗沟处,隐隐染着丝脂粉腻红,便知道里面住着许多位姑娘,看来这抱月楼前面只是迎客的酒楼,真正开心的地方却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访名山一般,需有雾遮于山前,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游客的探幽之情。

  这抱月楼的三层木楼,便像是名山前的云雾,将那些小院落隐在了后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嫖客的觅芳之念。

  这间妓院的经营者,果然是极有头脑的,如果对方是可以收买的角色,而且手上没有那几条妓女的人命,范闲也许真有兴趣请他去内库打理打理。

  不过对于青楼这种营生,范闲一直抱着很纯粹的态度,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一个是出钱的,一个是出肉的,就算在五花肉的外面包上三百张诗篇,也不能抹煞掉这件事情的本质。

  他只是看了湖畔的庭院几眼,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软刀子山庄,一日只怕要挣不少啊。还有一个想法却有些煞景了,他似乎总在想着,那些清雅庭院的泥土下,是不是埋着一些柔弱女子的尸骨?

  在他略有些走神的时候,史阐立已经点了几样酒菜。抱月楼的服务极好,不一时,两个十三四岁大小的小厮就端着食盘过来了,将那些极精致的瓷盘轻轻地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果然是训练有素。

  盘中食物做的也极为诱人,一道山茶虾仁散着淡淡的清香,几朵微黄透亮的油花安静地飘在一小钵鸡汤煮干丝面上,一道家常的油浸牛肉片上面抹着三指宽的青白葱丝儿,还有几样下酒小菜也做的很漂亮。

  眉清目秀的小厮给三人斟上酒后,史阐立便挥手让他们退下来。范闲微笑看了他一眼,心里最欣赏这个门生的自然洒脱,当着自己的面敢于拿主意。

  样式稚拙的木勺在鸡汤里微微一动,一直躲藏在汤面下的香气倏的一声冒了出来,就连范闲都忍不住微微一怔,接过史阐立递过来的碗尝一口,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

  今日范闲用的化名是陈公子,是随陈萍萍取的。

  酒桌之上,三人就像一般的友朋那般赏景赏食,饮酒聊天,只说些京中趣闻。邓子越是启年小组的负责人,心忧提司安全,在这样一个不知敌友的所在,所以一直有些放不开,有些拘谨,但在酒水与范闲凛然目光的逼迫下,终究还是放松了些。

  酒过三巡,史阐立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问道:“陈公子,我们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是来尝试一下京都最奢华的享受……”在确认了四周没有人偷听之后,他才轻声说道:“沐铁给我说了这么个地方,当然有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不敢说明,想来其中必有隐情,我偶尔动念便来看看。”

  史阐立摇了摇头,苦笑道:“虽然我也可怜这楼中女子,但是……卖笑生涯,天下常见,庆律允许,大人又何必置自身于危地之下。”

  范闲用筷尖拈了片薄可透光的牛肉片送入唇中,缓缓咀嚼着,笑着说道:“这抱月楼一个月便害了四个女子性命,下手之狠,便是本公子也是有些远远不如,也算是来学习一下。”

  史阐立皱眉道:“刑事案件,均由京都府尹处理,监察院只司监察院官员一责,根本没有权力插手此事,大人……想来另有想法。”

  邓子越饮了些酒,胆子也大了些,说道:“要查的便是京都府尹渎职之罪。而且……”他望了范闲一眼,得到许可之后压低声音说道:“这个抱月楼的真正东家,监察院一直没有查出来,所以才越发觉得古怪。”

  史阐立心中大惊,心想监察院密探遍布京中,各王公府上只怕都有钉子,耳目众多,实力惊人,只用一月的时间,就能将二皇子与信阳方面的纠葛查出来。而抱月楼表面上只是一个妓院酒楼,监察院居然查不出它的真正东家!

  他在心里琢磨着,那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这妓院背地的东家与……

  范闲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说道:“这东家居然能让八大处都感到棘手,看来院子里有人在为他打掩护。”

  监察院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专业性与繁复而成系统的组织构成,院子本身极难出现大的漏洞。一处出了个朱格,已经震惊了所有的知情者,没想到朱格死了没两天,监察院里又开始有人在为皇子们出力,这才是范闲最担心的事情。

  他是监察院的提司,怎么能容许有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撒野?所以他今天一定要来亲自瞧瞧这座抱月楼,看看是谁在悄悄地将筷子伸进了自己的碗里,顺便也调节一下可怜下属的无聊生活。

  ***

  “那学生该做些什么?”史阐立虽然性情沉稳,但毕竟是个读书人,头一回做这么惊险刺激的事情,表情有些紧张。

  范闲说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既然带着你,那自然只是随意看看。”他拍拍史阐立的肩膀:“公款招待你一把。”

  史阐立一愣,马上悟出了大人的意思,一想到自己还未婚配,马上脸都红了起来。范闲倒是有些意外,笑着说道:“怎么说你与侯季常也是京中有才学的年轻人,难道以前没有逛过楼子,没有几个相好的姑娘?”

  史阐立惭愧说道:“学生无能,学生无能。”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在这种地方,无能这种字眼是不能随便说的。”

  ***

  过不多时,天色向晚,夕照映湖,化作一长道斜斜的印子,只是天气不是太好,所以水面上的那道金印有些黯淡。抱月楼里的灯火却是快速亮了起来,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在极短的时间内悬上了无数彩灯,将整座楼子照的流光溢彩,灯影倒映在楼下的湖面上,有若繁星入水,竟是比夕阳之景还要夺目许多。

  灯起人至,抱月楼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不少车轿停在了楼前,下来的人虽然都穿着常服,但行走间依然流露出一股自矜的官家气息,看来都是些常来的京官,这些人的身旁大多都有富商陪着。

  范闲可以用监察院公中办案的银子给史阐立开苞,而六部的官员还是习惯了吃大户,既安全又有面子。

  栏边稍微暗一些,将他们三人的身影笼了起来。范闲眯着眼以暗观明,倒是瞧见了几个曾经在宴席上见过的官员,只是那几位高官直接入了包厢,没瞧清楚陪着的是些什么人。不多时,包厢大概满了,二楼里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丝竹之声与交觥喝筹之声交杂,热闹非凡。而那些穿着抹胸,顾盼生媚的女子们也开始在楼间行走,人气渐盛。

  范闲看着自己桌上的残肴冷酒,心想如果这家楼子的老板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们好好玩一下。”他开口吩咐道。

  史阐立紧张道:“大人,您要去哪里?”

  范闲应道:“我专门来休闲的,当然也要轻松一下,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温温柔柔、纯纯洁洁地说着。邓史二人虽不得不信,但总有些怪怪的感觉。不入妓院,焉得妓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范闲笑着说道:“呆会儿风流快活的时候,记得套套话,不用问什么东家,只问这些姑娘的日常见闻,越细琐越好。当然,若不方便就不问了,别让人瞧出咱们有别的用意,这才是最关键的。”

  邓子越看了提司大人一眼,这才真的相信了大人是来暗查,而不是借旨嫖妓。不过套话查根这种小事情,似乎轮不到自己这种层级的官员出手,更不用堂堂提司大人前来。

  ***

  此时楼下湖畔那些小庭院的灯已经逐盏点了起来,朵朵金桔。

  邓子越起身,挥手唤来小厮,说道:“给我们爷安排一下。”

  小厮伸手接过指头粗细的金子,微微一沉,大惊之下才晓得原来这三位竟是豪客,不敢怠慢,赶紧通知了口舌利索的知客。知客先生赶紧过来,极柔软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先前招待不周的歉意,便领着三人往楼下走去,一路小心扶着,一路口才便给地聊着,似乎是想打探这三位豪客是哪里来的人物。

  范闲自不会理会他,负手于后往前走着。

  史阐立在后方与那知客笑着说话,只说己等是江南来的秀才,慕名而至,头一遭入楼,却不知楼中有什么好耍的玩意儿。

  知客嘿嘿笑道:“三位爷,在咱这抱月楼,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咱们做不到的,想玩什么都行。”

  说话间,他偷偷瞥了一眼范闲的背影,他当然看出来,这位陈公子才是今天这三人中的主要人物,只是看这位陈公子的气度,果然不是凡人,听也不听自己的介绍,看也不屑看自己一眼,估摸着是哪位江南大员家的公子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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