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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范闲摆摆手,没有说什么。一直等在宫外的藤子京早就迎了上来,只是看见世子爷在和少爷说话,不好怎么插嘴,这时候赶紧说道:“少爷,老爷先前说,让我跟着你。”

  李弘成笑道:“怎么?范大人是担心我将范闲灌醉了不成?”

  范闲在一旁说道:“那你便跟着吧。”

  说话间,范府的马车便驶了过来,李弘成正让王府的长随牵过马来,回头看到,好奇问道:“怎么?你还是只愿意坐马车,不肯骑马?”

  范闲说道:“又不急着赶时间,骑马做什么?”

  李弘成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单看你行事,只怕都会瞧不起你,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庆国尚武,年轻人都以善骑为荣,范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车坐的时候,坚决不肯骑马,这种怪癖在这一年间,早已传遍了京都上下。

  范闲笑骂了一句什么,便往马车上走,嘴里说道:“骑马颠屁股。”

  靖王府的长随护卫们已经围了过来,加上范府的护卫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几人的小队伍,拱卫着一匹高头大马和一辆黑色不起眼的马车,往城东的方向缓缓驶去。

  京都没有宵禁之说,虽已暮时,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着这引人注目的队伍,看清楚了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马车上的方圆标识,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团回国的消息,既然与靖王世子一道走着,想来马车里就是那位传奇色彩浓烈的范家私生子,如今的小范大人了,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狂生更是对着马车里喊着范诗仙,范诗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经在京都百姓的口中传了许久,而此次在北齐庄墨韩大家的赠书之举,更是在监察院八处的有意助推下,变成了街知巷闻的佚事,范闲的声望更进一步。待后来,那首“知否?知否?”诗仙重新开山之作流传开来,百姓们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齐上京,当着无数北齐年轻贵族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师的关门女徒,这些庆国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觉心头发热,浑似此事比庄墨韩的赠书更加光彩——瞧见没?你们当圣女一样供着的海棠,在咱们小范大人手中,还不只是一朵待摘的花骨朵!

  范闲给庆国京都百姓长了脸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给小范大人长脸,沿途之中,都不断有人在街旁向范闲问安行礼,大多数都是些读书人,偶尔也会有些面露赧色的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众人便将靖王世子疏漏了过去,虽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骄贵的主儿。不过靖王世子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不爽的表情,反而快意笑着,似乎范闲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荣耀。

  听着马车外的议论声,请安声,按理说,范闲此时就算不像某世里的首长那般开窗挥手致意,至少脸上也要带着些满足的笑容才对,但谁能想到马车中的他,唇角泛起的只是无奈的苦笑。

  ***

  世子为范闲安排接风的地方,还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闲初入京都时,曾经发过风骨之评的那间酒楼。这家酒楼在京都里也算是豪奢的去处,但是不够清静,远不是最极致的食肆,范闲不免有些不大明白为什么弘成会挑了这么个地方,却也没有什么意见。

  等他下了马车,才发现今天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静,楼前那条长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里人声鼎沸的楼内,更是安静一片,幸得楼内灯火通明,不然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数月,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楼已经生意破败关了门。

  看见范闲眼角流露出的一丝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虚,笑着说道:“今儿个我包了。”

  范闲苦笑说道:“虽说你是位堂堂世子,但这阵势也太大了。每天来往于一石居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你为了请我吃饭,却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会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静,城西尽多去处。就算你喜欢这处口味,包个楼层便好,整个酒楼等着我们两个人,未免太招摇了些,靖王不说你,传到宫里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见他说的恳切,看着他有片刻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有些感动,笑着说道:“怕什么?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爱养花,我却爱摘花,行事向来孟浪,所谓浪荡世子的名号总是脱不了了,有什么干系。”

  范闲知道以他的身份确实也摆得起这谱,笑着摇摇头:“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听他说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悦,却有些不好意思多谈此事,说道:“你也莫太过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权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的那位好媳妇儿……我与你把话说白了吧,在宫中在府上,咱们这些做晚辈的自然要识些分寸,但若出了宫离了府,咱们便是真正的爷,管俅旁人说去!”

  这话说的孟浪夸张嚣张,偏生从李弘成的嘴里说出来,却不惹人反感。

  范闲在宫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闲气,便只笑了笑,跟着他往楼中走去。谁知走到楼下,看着匾上潘龄大人亲书的“一石居”三个镏金大字。李弘成顿住了脚步,将手一指问道:“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范闲笑了起来:“就是在这里。”

  “是啊,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你这位大作风骨刻薄之评,连声说瞧不起所谓才子的家伙,如今却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摇头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庄墨韩临终传承于你,你当时还有心思骂这些才子?”

  范闲想到这一年来的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怀,叹息道:“年头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初次入京,什么都没有见识过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难免几大筐的牢骚。”

  李弘成微笑看着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虽然有圣恩眷顾,范尚书暗中护持,联姻获势这三大要素,但对方如此年轻便做了监察院的提司,在御书房里有了座位,没有些真材实料,那是断然不能,更何况半闲斋诗集,数次出手,这都是天下人看得尽的佐证。

  关于监察院的职司,其实京都里的权贵们并没有将陈萍萍与范闲直接联系起来,只是认为这是陛下的意思,陈萍萍那条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虽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却没有靠那半点儿才气去糊弄可怜女子。”范闲看着微怔的李弘成,哈哈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该骂的我还是得骂。”

  在他心中,被他诗词糊弄过的海棠,自然不是个可怜女子。

  ***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楼之前“抚今追昔”,大发感慨,酒楼内的掌柜伙计们却是紧张万分。虽然不知道东家是怎么能请动世子将接风宴摆在这里,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后在外的第一顿饭,便是在一石居,酒楼的名声会上一个层阶不说,只怕日后打江南来的有钱书生们,都会挑着这儿来吃一顿,那银子还不是白花花的来?虽说一石居已经足够有名,但名权钱这三样东西,又有谁会嫌多呢?

  好在他们没有紧张多久,李弘成与范闲就已经把臂走入酒楼,身后压在两端街口的王府护卫顿时收了回来,守在了酒楼的门口,同时早有伙计领着范府的马车与众长随去了别处。

  吱呀一声,一石居的大门关上了,这只怕是酒楼在京都开业三十四年来的头一次。

  关门之时,李弘成似乎无意间回头,却眼利地发现了几个穿着寻常服饰的密探,占据了酒楼四周的要害处。他心知肚明是贴身保护范闲的监察院人马,只是连他也拿不准是几处的人。世子心里叹息一声,对范闲说道:“你还说我嚣张,看你吃个饭都有监察院给你看门,出使则有虎卫给你保镖,论起嚣张,我还真不如你。”

  此时二人已经拾阶上了三楼,两扇屏风一隔,一个并不大的圆桌已经摆好了几碟精美的“凉开口”,范闲也不与他客气,坐到凳子上才解释道:“虎卫是支给使团的,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于监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栏街那档子事儿,你以为院里还敢放心让我一个人在京都里逛?”

  说到此处,李弘成佯怒骂道:“你这小子也恁不够意思,闷声作气地就做了监察院的提司,看牛栏街后监察院紧张的模样,想来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闹了一出,我竟还要被蒙在鼓里。”

  算来算去,牛栏街杀人事件的时候,范闲还没有一夜诗狂惊动圣上,世子其实也是在暗中套话,不止是他,连二皇子都始终没有完全想通透,圣上为什么如此信任范闲。

  范闲也不解释,就着热毛巾擦了手,便开始抓着他喝酒,嘴上直说着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着,心知对方不会向自己解释。

  不一时,头巡菜上齐,知道世子爷与小范大人有话要讲,掌柜知客伙计们都知趣地没有多说什么,退了下去。范闲拿筷子尖划拉了一道鱼腹送嘴里吃了,咂巴了几下,一口酒送下,显得享受至极。

  李弘成打量着他,取笑道:“放着一品熊掌不吃,尽和一条鱼过不去,还是脱不了你的狭窄格局。”

  范闲脱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也。”

  听他说的有趣,李弘成笑着问道:“为何?”

  范闲一拍脑袋,哈哈笑着说道:“你不明白,纯是当年读书读迂的问题。”

  ***

  既是接风宴,本来不应该如此冷清,但范闲昨夜里已经派人传了话,请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万莫要整一大堆人来陪着,加上世子也隐隐知道,因为那首小令范闲后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没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惯能温和待人的权贵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讲些北齐的见闻,说说闲话,饮酒食菜,清淡却又适意,范闲终于可以做回七分真实的自己,反而吃的极为舒畅。

  几通急酒过后,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着范闲骂道:“听闻你在北齐喝酒,一喝就醉,怎么跑我面前却成了酒仙?”范闲精研药物,体内真气霸道,岂能被几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齐与海棠饮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为他想发泄一下多年来的郁闷,刻意求醉而已,这时听着李弘成的话,笑道:“你一大老爷们,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处?”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轻声问道:“那位海棠姑娘……真的貌若天仙吗?”

  范闲一口酒喷了出来,幸亏转的快,只是喷到了地上,连声笑骂道:“莫非你今天请我吃饭,为的便是这句话?”

  酒过三巡,范闲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的醉意起来,指着范闲那张清秀的面容,说道:“范闲,你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着什么事,如今看你这张脸都有些不同。”

  范闲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好奇问道:“有什么不同?”

  李弘成挠挠头,将酒水洒了满地,似乎在想如何措辞,半晌之后才大笑说道:“如果说以往的你,脸上也是如现在一般带着浅浅微笑,看着让人想亲近你,但总是隐着一丝隔膜,似乎不想旁人离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却没有那丝刻意的纯,只是让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论是言谈还是作派,都像是一块被打磨了的璞玉,温润无比。”

  范闲极应景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给自己带来的变化吧,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从内心深处开始将自己视作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真正地谋划,发乎内,形诸外,自然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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