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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不同于齐恕的哀声叹气,康城百里外的一家客栈中,天字号的雅房中却是一片温馨宁静。

  柔和的灯光下坐着一个着淡黄宫装、手捧书卷的秀雅女子,她的对面则坐着一个容貌平常却气韵灵秀的青衣男子,正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开茶叶,微烫的水入喉,心肺都是暖的。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城流血成海水……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果然!战事即为祸事!难怪自起兵始,难得见王欢笑,每次战后更是长眉紧锁,她是在为这些流血送命的战士伤心!”秀雅的女子一边吟着诗一边慨然发言,末了抬首望着对面的男子道,“所以王才会弃位而去,其实她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战苦!”

  “嗯。”对面的人点头微笑,“夕儿看似狂放豁达,实则心肠最软。”

  看着灯下看书的女子,不由想起离城前夕儿诡异的笑:“久微,六韵在风王宫也可算是学富五车的才女,你回久罗山后,族人团聚开枝散叶,总要聘个教习先生嘛,所以六韵就拜托你了。”

  呵,教习先生吗?久微悠然一笑,是缘便躲不过,无缘对面也难求。

  同样的夜晚,苍舒城中的皇华大军则是一片欢跃。

  不同于将士的欢喜,皇朝却静坐于书房中,出神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烟波图。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然后不待他响应,门便被轻轻推开。

  能随意进出他房间的当世只有一人。移首望去,果见一袭皎洁如月的白衣飘然进来。

  “还在想吗?还未能想通吗?”玉无缘在皇朝对面随意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无法理解。”皇朝轻轻摇首,“他那样的人本不应有如此之为,却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钟,生死可弃。”玉无缘淡淡道,“你若同行之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钟吗?”皇朝喃喃轻念,眸光中有一瞬间的迷茫与柔和。

  “嗯。”玉无缘浅笑点头,“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羡之。”

  “羡慕吗?或许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将这天下视如尘芥的潇洒,千古以来也只他一人有!所以啊,这天下之争算你我赢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却输他!”

  “何须言输赢,但无悔意便为真英雄。”玉无缘凝眸看着皇朝,心安于他坚韧的金眸。

  “昔年师父预言我乃苍茫山顶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朝有些怅然道。

  “当年,天老地老虽观星象得天启,但是……他们下山太早。”玉无缘淡笑道,“所以他们未能见到最后的奇异天象。”

  “哦?”

  “王星相持,异星冲霄。光炫九州,刹然而隐。”玉无缘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顶,直视那茫茫星空。

  “这颗异星便是风夕。”皇朝了悟道,“只是……”剑眉一挑,有些奇异地看着玉无缘,“当年你才多大?”

  “十岁。”玉无缘老实地答道。

  “十岁?”皇朝惊憾,然后又笑起来,“果然呀……玉家的人!”

  玉无缘一笑而对。

  片刻后,皇朝端容道:“明日我与皇雨、九霜三人去往康城,不带一兵一卒,你可有异议?”

  “康城可放心去。”玉无缘看着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顿后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无须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几,“叮叮当当”几声几上的壶、杯、玉雕便全坠落于地。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只是本能地伸手抓住玉无缘的手,厉声道:“无缘,什么‘无须送我’?”

  “你我相识以来未曾见你如此慌乱过。”玉无缘却拨开他的手,弯腰将矮几扶起,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

  “无缘……”皇朝看着玉无缘平静地收拾着东西,胸膛里一颗心上下跳动,这么惶然的感觉此生第一次有!

  “皇朝。”玉无缘收拾好东西抬首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平静犀利的金眸,心头不由也是一番感动一番叹息,抬手抚在他的肩上,“皇朝,记住你的身份,万事于前,应岿然不动。”

  皇朝此时却已无法做到岿然不动,凝眸紧锁着玉无缘:“你我相识也近十年,我敬你为师,视你为友,虽非朝夕相伴,但偶尔相聚,书信相传,你我情谊我自信不输‘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之时你必至我旁……我以为……你我会一生如此……难道……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似乎无法直视金眸中那灼热的赤情,玉无缘微微转首,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烟波图上,看着那朦胧的山湖雾霭,那一刹,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雾,可眨眼间却又消逝无痕。

  “我们玉家人被世人称为天人,代代皆被赞为仁义无私,可只有我们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们无心无情!”玉无缘的声音缥缈如烟,脸上的神情也如雾霭模糊,“我一生无亲,能得你这一番情谊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愿亲眼看你登基为帝,看你整治出一个太平盛世,与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时间已到尽头!”

  “什么意思?”皇朝目射异光,紧扣住玉无缘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玉无缘回首看着皇朝,脸上是嘲弄的笑,“当日在华都之时丰息曾如此问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皇朝惊愕地重复。

  “哈哈……”玉无缘笑,笑得凄然,笑得悲哀,将双手摊于皇朝面前,“皇朝,你看看我的手,你竟还未发现,还未知道吗?我已寿数将尽!”

  皇朝垂眸看着手中紧扣的那一双手。那一刻,脑中轰然巨响,刹那间一片空白!片刻才回过神来,看清那一双手,那一刻,懊恼、悔恨、心痛、恐惧等等交加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心头激流奔涌般混乱,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无。

  那双手是白玉雕成!那样的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可就是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惧!人的手再如何保养,再如何的白净细嫩,也绝不会真的化为玉,总是有柔软的皮肤、温暖的热血,可眼下这双手……这双手当然没有石化为玉,可那与玉已无甚差别,冰凉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觉不出那是人手!

  可是还有让他更震惊的,那双手……掌心的纹路竟是那样的淡,淡得看不见!那样的短,短得什么都来不及展开!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荣辱成败,尽在其中,可他的……莫若说一切都短都无!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发现?他说自己敬他为师视之为友,可他为何竟未发现他的双手已生变化,未发现他掌心的秘密?!

  “无缘……”皇朝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此刻才发现他那张脸竟也如玉莹亮,可眉宇间的神气却已衰竭,那双永远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浓浓的倦色,为何他未发现?!

  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无缘……我不配为你友!”

  “傻瓜!”玉无缘将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这又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玉家自己所造的罪孽。”

  “罪孽?难道,当年……久罗……”皇朝猛然省悟,心头一沉,“可是……可那不是玉家的错,始帝与七王又何曾无错,为何承受的却是玉家?这不公平!我……”

  玉无缘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七王之后应都知栖龙宫当年的悲剧,只是知玉家人承受血咒的……当年在场的只有兰王丰极,想来他将此事传与了后人。当年那场悲剧虽起于凤王,却结于玉家,由玉家承担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愿的事。三百多年来,我们玉家虽未有一代能活过三十岁,但无一人怨及七王,一代一代都是毫无怨悔地走至命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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