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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他举止容雅地从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们哄笑着跑回屋去。我略觉好笑,他已伸手过来,我大方地将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将我用力拉了起来。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们不再说话,我偷眼旁观,他的面上竟时不时红上那么一下,原来,他也不是表面上装的那么若无其事啊。

  我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也渐渐忘却了先前的痛苦与挣扎。

  从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义学看望孩子们。我工钱不多,身无长物,只能每日帮孩子们洗衣、煮饭、劈柴,陪他们玩耍,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罪恶感。

  我也经常在义学碰到三公子,他每逢双日便来给孩子们上课,讲解论语,同时教孩子们作画。他的画极精妙,让我也自愧不如。

  我与他,各去各的,但总是在夕阳中结伴回城。我是要赶在晚饭前回到乘风阁帮厨,他也总是在那个时辰才上完课,总是在我迈出义学大门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从义学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经过田野、竹林、沟渠。乡间夏日的黄昏,我与他静静地并肩而行。到道路狭窄处,他总是侧身一让,微笑看着我,让我先行。而到沟渠处,他却总是先跃过沟坎,然后伸出手来,将我轻拉过去。

  这样的男子,君子诚方,品淡如菊,如清风,如静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渐渐读懂。但我,曾经有过‘玉清娘’这个名字的我,曾经沧海磨难、命运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这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君子呢?

  我不再在下午去义学,而是改在黎明时分去,再顶着毒辣的日头在中饭之前赶回城。我知道,他的课都在下午,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把我给忘了吧。

  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废、经脉被截的后患逐日加重。这种身体上的痛楚,时时提醒着我,逼我想起发誓要忘却的人,要忘却的事。这种纠缠着的挣扎与痛苦,何时才能真正忘却呢?

  我勉力支撑着从义学出来,盛夏的日头极浓烈,金黄的稻田热浪翻滚。前方的竹林象是越来越远,我大汗淋漓,终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们叽喳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双眼,孩子们‘呼’地一声围在床边。小麻雀般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头疼。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坏了!”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晕过去的!”

  他端着药碗进来,眼睛一瞪,孩子们嬉笑着跑了出去,又都在门外探头探脑。他放下药碗,走过去将门关上,转过身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

  孩子们的笑声渐渐淡去,窗外浓烈的阳光烤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他微笑着走近,将我扶起,我顺从地喝完他手中的药。正待躺下,他却不放手,将我搂于他的胸前。我欲挣开,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别动!一下就好了!”

  我一愣间,他已在我脖中挂上了一样东西,我垂头望去,是一只玉蝉。通体透亮,玉质温润,贴在我的肌肤上,冰凉清澈,让我身心为之一静。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长的手贴在我的手上,刚好将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这夏日,仍是那么冰凉,我不由有些嗫嚅:“这玉,太贵重,我——”

  他将我放下,转过身去,低声道:“你若执意在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这玉蝉,能解几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来,黄昏时分和我一起走。”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待感觉好一些,轻轻解下脖中玉蝉,轻轻地放在了枕上。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义学,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过得两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来给孩子们上课,然后再在烈日下陪着我回城。

  眼见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有些黝黑,他原来清凉无汗的额头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无奈。终有一日,他在我身后默默跟着,我猛然回过身:“三公子,你就只会这一招吗?”

  他但笑不语。

  我有些气恼:“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后。你还真以为你是我什么人,我会心疼于你?!”

  他仍笑不语。

  我拿他没辙,气恼下猛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沟,右脚踏空,眼见就要跌倒,他扑了过来,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听到他压抑着的呻吟声,我忙爬了起来,见他抱着右脚,满面痛苦之色。

  我心头火起,怒道:“你当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还想着要来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个文弱书生,逞什么强!我跌倒是我的事,从今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被我骂,面容略有些苍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难受,恨不得即刻将这人赶回蓝府,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烈日下,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谁也不曾说话。他没有甩开我的手,我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也终没有再责怪于他。

  我将他扶回蓝府小院,将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领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当公子厚爱。公子人品高洁,身世清白,当另寻良配。从今日起,莫清不会再去义学,也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面前,请公子善自珍重!”

  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后却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我转过身,他和着椅子跌倒于地,似是晕了过去。

  我一慌神,扑了过去,奋力将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轻,轻得不象一个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却突然被他紧紧攥住。

  “公子请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并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头来,惊讶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衬着他苍白的面容,搅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会再有嫁人之念。”

  “我了解。”

  “公子,莫清身世飘零,来历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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