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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武帝倒于草地之上,抬起头来:“姐姐,你被逼嫁与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耻,朕要将你接回东朝,这也有错吗?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啊!你,为何还要恨朕!”

  常宁不停摇头:“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愿嫁他。我在信中已对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过他,我以为你会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你为何要这样狠心?!”

  武帝面色苍白:“姐姐,为何之前数年,你在信中从来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为,你是为了不给朕添麻烦,见朕根基不稳,不愿朕与突厥为敌,才被迫改嫁于他。”

  常宁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认为姐姐是不知羞耻、不顾礼义道德之人,所以才没有及早对你说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后一封信中,已说明真相,又那般哀求于你,你,为何还要下这狠手?!”

  她望向颓然坐于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问问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还是不甘心放弃即将到手的一统天下?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从前姐姐认识的那个小四了!”

  她将怀中幼儿放落于地,缓缓跪于离勒身前,轻抚着他那似熟睡过去的面容,眼前尽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欢歌。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风雪之中的那朵雪莲,她将离勒紧紧抱于怀中,唱起歌来:

  “我心中有一个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

  她有乌黑的长发,如小马驹秀丽的鬃毛;

  她有娇艳的红唇,如小马驹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闪的双眸,如小马驹倔强的眼神;

  我要将她带回家,我的姑娘哟,

  如果你不听话,我要将你象小马驹般轻轻责打!”

  晨阳渐升,而常宁的歌声却逐渐微弱,终慢慢归于无声,她软软的倒于离勒身边。武帝大惊,抢上前去,只见她胸前一把短剑,仅见剑柄,他抱住常宁渐渐冷却的尸身,仰头悲啸:“姐姐!”

  九月的天空,万里无云,碧蓝湛洁,武帝神情木然,坐于马上。身后,是绵延十余里的数万大军,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儿。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这天下,也终皆臣服于他的足下。他完成了父皇当年未能完成的霸业,将慕藩、西狄、突厥一个个征服,将东朝的版图成倍扩大,可此时,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欣喜与愉悦,有的只是苦楚与怅然。

  他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马,依稀认出是宫中侍从的服饰,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还有华容,还有昭儿。皇姐已去,她们母子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只要有了她们,自己便不会象父皇一般孤单寂寞,便不会再伤心了!

  马儿驰近,马上侍从滚落于地,颤声禀道:“皇上,奴才冒死禀奏,蓝贵妃,她——”

  武帝跃落于马,揪住那侍从衣襟,厉声道:“容儿她怎么了?!”

  “启禀皇上,蓝贵妃,昨夜忽然临盆,却因难产,薨逝了!”

  夕阳下,秋风中,武帝踉跄着步入淑清宫,抚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声。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痛哭,为何,最亲近的人,要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

  他长久地抚棺痛哭。三十年的时光,时光中的人,时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飘过。父皇临终前悲愤的面容,那个女子将玉玺抛出那一刻决然的眼神,废太子被鸠酒毒死时蠕动的身体,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尽前悲凉的歌声,逐一冲入他的心底,让他的意志渐渐崩溃,让他双足无力,跌坐于地。

  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靠近,柔软的手轻轻替他将泪水拭去。他睁开模糊的双眼望去,昭儿正怯弱地立于一旁,轻声道:“父皇,请父皇节哀!”

  武帝凝望着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将他搂入怀中,望向殿外如火般燃烧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个黄昏,那一场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声震住,面容苍白。

  武帝紧抱着太子,这一刻,万里山河,尽在他的脚下,他却再也没有力气站直;皇图霸业,他也终全部实现,心底却没有一丝快乐。有的,只是这无尽的悲伤,绵绵的绝望。

  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际,再也看不到一丝阳光,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番外二、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没有举办赛舟节,往年今日热闹喧哗的徽水河边一片死般的寂静。

  我坐在乘风阁的二楼,望着天空渐厚的云层,茫然举起右手。风从我的指间滑过,起风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个地方,也隐隐作痛了。

  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气,乘风阁内,没有一个客人。岳掌柜走上楼来,轻声道:“莫姑娘,看样子今天没什么客人,你辛苦了这么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会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里坐一坐,要将心头的伤疤再度揭起,让那隐隐的疼痛,来麻木另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倾盆之前,我终于站在了结庐亭中。我望向乌云笼罩下的容州城,这个曾毁于战火中的前和国京城,这个埋葬了十多万无辜百姓的地方,将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住在容州?为什么不回苍山?天下之大,没有我玉清娘能够安然生活的地方。我无颜回苍山,回到那里,我无法面对大哥和弟兄们留下的点点滴滴。我只有留在这容州,留在这个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余万冤魂的地方,我必须日夜面对这份愧疚,用锥心刺骨的痛苦来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终于打下来了。打在结庐亭的挑檐上,打在亭外的泥地里,也打在我的心里。

  我坐在结庐亭的木栏杆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手中的青叶酒,这是叶大哥最爱的。不在军营的日子,他总是拖着我们喝上几斤,总是大家都醉了,他还清醒着,然后又一个一个把我们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说好不再哭的了,为什么还要掉眼泪呢?是想起叶大哥温暖的怀抱了吗?怪老头师父去世后,他便如同我的父亲、兄长。我与少颜吵架,他总是责斥少颜;我若是离家出走了,也总是他将我寻回来,哄得我开颜而笑;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不说一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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