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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男孩点了点头:“我也拜了圣僧为师,如同姑姑一样带发修行。”

  无双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却发现其实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队宫人拉着车走过来,与无双擦身而过。

  无双看见车上的绣帘轻轻掀了一下,她的姑姑南安公主似乎探头看了她一眼。

  但车骑仍然如常经过,她也不知南安公主是否看见了她。

  她的心便忽然变得沉重,又回到长安了。

  我的长安!皇城中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幽怨的灵魂,气若游丝却又固执己见地生存着。坚持着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的骄傲,苦苦地计算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和自己的生命,在将别人置之死地之时,最终难逃同样的命运。这就是我的长安!

  她道:“师父在什么地方?”

  姚佛念道:“师傅自来长安后,就一直住在逍遥园西明阁,每日足不出户,唯译经而已。我现在正要前去,聆听教诲。”

  无双若有所思地看了姚佛念一眼,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佛念,你快乐吗?”

  姚佛念有些愕然,快乐?他略一沉思,便答道:“姑姑是圣僧的高足,何以会问出这种话?这世上一切快乐不过是镜花水月,缘起缘灭,哪里有什么快乐?唯有无尽的痛苦罢了!”

  无双笑笑,唯有无尽的痛苦!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每一次都是如此痛苦,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可以,也许跳出这六道之外,甚至魂消魄散,再也感觉不到这尘世间无止无尽的痛苦,或者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吧。

  姚佛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次次第第的宫墙间,如同是一滴水珠消失在大海之中。无双益发觉得黯然神伤,这虚假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呢?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被父皇和皇兄不停地追问半年多来的经历。为了不使他们忧心,她编造了一个无惊无险的故事。太子姚泓与她一母所生,为人温文知礼,最喜诗书,一直提倡以汉人的礼仪来管理国家。他任用了许多文人做为他的辅臣,使宫庭内外都浸染在汉人式的日常仪轨之中。虽然姚秦是羌人的国度,但却与汉人建的国家一般无异。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未出宫的时候,每日如常地观经,有时到逍遥园拜见鸠摩罗什。无双未曾向他提起阿丝黛的下落,偶尔她也会想,是否应该对师傅言明一切?但话到嘴边数次,她终于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却似比以前难熬的多,心情也不再古井无波。有月亮的夜晚,会忽然推开窗户,向着园中的大树上张望。总觉得有一个人,也许就会悠然地坐在枝桠上,略带嘲弄地注视着她。然而树上到底是无人的。

  但就算是无人,她也会低声道:“你又不是鸟,干嘛成天呆在树上?有房子给你住偏不住。妖怪就是妖怪,就算是长着人形,也和人不同。”

  这样说了一次,自己才觉得心满意足,才能关上窗,安心地入眠。然而深心之中,她却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外的大树上了。

  不数日,无双在长安的市集上见到略有些狼狈的颜清。她忽然想到,自离开乾闼婆城后,颜清就不辞而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颜清的衣裙有些肮脏,裙脚也破烂了,似乎已经许久未换过衣服。她见到她时,她正独自坐在长安市肆的酒店中,面前放着一碗浊酒。

  这并非是一家高级的酒店,店中人俱是贩夫走卒。因为店中有女客,酒客们总算没有大声说粗话,但却时不时用眼睛瞟上一眼颜清。

  然而颜清却全无所见,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面前的酒碗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而去。

  酒肆的门是敞开的,无双在经过店门之时,偶然看见坐在酒店中的颜清。她叫侍卫们停了车骑,走入小酒馆。

  她在颜清的对面坐了下来,颜清只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睛,然后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酒碗。

  无双听见苻宇低声安慰着惊慌失措的酒肆老板,所有的酒客都噤若寒蝉。她轻易地感觉到颜清心底的悲凉,似乎自那件事后,所有的人都进入了生命中的低潮期。

  混浊的酒中漂浮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污垢,无双看着那些污垢在酒面上没有结果地飘来荡去,她想象颜清这样爱美的女子应该不会喝这样的一碗酒吧?

  她才动了这个心思,颜清就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连这样的一碗酒她都能喝下,想必她的心也一定如同死灰一般。

  无双温声向着老板道:“再上两碗酒。”

  老板四处寻找着最干净的酒碗,将自己窖藏多年的老酒倒入酒碗之中,毕恭毕敬地送了上来。在靠近无双时,他因为害怕而险些将酒碗打翻。

  酒有一半洒了出来,老板惊恐地注视着无双被酒打湿的衣袂,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无双微微一笑,柔声道:“不要紧。”

  颜清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一个好公主吗?”

  无双想了想,“有些人觉得我很好,但有些人却觉得我很坏。有些人希望我能活得长一些,有些人却想我立刻便死。”

  颜清默然,端起酒碗,似乎想要喝下去,但酒到了嘴边,她却又放了下去。她道:“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

  “你的故乡?”

  “不错!罗刹族的故地。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我的父亲早已经死去多年了。我和母亲离开罗刹故地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我曾经如此痛恨他,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我与母亲不得不漂泊在外,可是知道了他的死讯,我却仍然觉得伤心,因为我再也无法让他正视我。我小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得到他一个赞美的眼神,一句赞美的话语,现在他死了,这个希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无双小心地问:“那么你不再有别的亲人吗?”

  颜清嘴角牵动了一下,作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有。我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大娘。”

  无双怔了怔,虽然她不知颜清的身世,但也猜得七八成。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颜清,她是皇后所出,见惯了异母兄弟姐妹阿谀奉承的嘴脸。但她也知,私下里,那些兄弟姐妹都恨她入骨。

  颜清端起酒碗似乎又想喝,但她终于又放了下来,她很认真地看着无双,一字一字地道:“我杀了哥哥和大娘,现在他们都可以在地下团聚,这世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无双愕然。

  颜清微笑道:“我在哥哥和大娘的饭菜中下了曼陀罗花毒,他们中毒了以后,我就用曼陀罗混合墨汁,在哥哥的脸上画上小乌龟,就象是我幼年的时候,他在我脸上画的一样。他的脸很快被曼陀罗花所腐蚀,他凄厉地惨叫,这叫声让我很难过,为了不让他再叫,我就用刀割下了他的舌头,再一刀一刀地刺他们。哥哥被我刺了九十七刀便死了,可是大娘却不肯死,一直被我刺了三百二十五刀。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耳朵被我割掉了,眼珠都被我挖出来。可是她还在笑呢!我问她笑什么?她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没舌头的嘴,不停地笑,血喷得到处都是。”

  颜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问无双:“你说她在笑什么。”

  无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颜清冷笑:“这世上也有你猜不到的事吗?但我却知道她在笑什么。”

  无双问:“她笑什么?”

  颜清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她在笑我。”

  “笑你?”

  “是!她笑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就算是杀了她和大哥,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的命运。我觉得她很聪明,她知道就算是大哥死了,族人也不会服从我,他们谁都不把我当成公主,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下贱的奴婢。”

  颜清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终于将碗中的酒饮尽。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无双面前的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你猜怎么着?”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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