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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先生既已见过誉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经知道了……”

  “是,”梅长苏微微点头,“听说陛下命您节制巡防营,还有意晋封您为亲王。”

  “嗯?”靖王一愣,“我领旨节制巡防营不假,可是亲王之说,却并无此言。”

  “陛下没有特旨允许你随时入宫吗?”

  “这个倒是有……以后我去向母亲请安,便可不拘日子,无须另行请旨。”

  “誉王就是为了这个气得跳脚呢。殿下未曾注意到这一向都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吗?”

  靖王当时得此特许,不过只是欣喜于自己可以随时面见母亲,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长苏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迟疑,“我的确没想这么多……今日是母妃寿辰,也许父皇只是一时降恩,并无晋封之意呢。”

  梅长苏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离十。殿下晋封亲王,早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随口许诺时没有想到,内廷事后拟旨用印时也必然会提醒陛下这是亲王特权。一旦准你行亲王事,却又无故拒不加亲王衔,那算什么恩宠?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会做事只做一半,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故而早则本月,迟则仲秋牧祭前,一定会正式晋封的。”

  “这样才好,”蒙挚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誉王面前低上一头。”

  “可是……现在就如此出头是否妥当呢?”靖王眯了眯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调韬晦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梅长苏神色安稳,“殿下现在实力尚弱,低调自然仍是上策。不过一味退缩隐身,半步不进,也不是最好的方法。巡防营我们不争,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殿下近一年的经营,要是到现在连吃个巡防营我都无法善后,苏某就有负谋士之责了。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不可冒进,但也绝对不可不进。”

  “好。”靖王干脆地点头,“陛下当面许我巡防营,无奈之下只得领受,还一直担心坏了先生的节奏呢。既然无妨,那是最好的。不过太子和誉王那边……”

  “太子现在自身难保,眼睛里只有誉王,殿下就是加九锡亲王他也不会分心力来对付你。至于誉王,我方才已经劝抚住了。他如果听从我的意思,不与殿下为难,那么殿下便可趁此时间和机会再行壮大;如果他只是当面采纳我的建议,实际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压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么我们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面前去,届时自有施恩的那个人给殿下做主。”

  “那誉王岂不是怎么做都不对?”蒙挚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苏先生竟能把对策筹划的这般周全,实在是令人佩服啊。”

  “谋局自当如是。”梅长苏面上毫无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机会都押在对手的选择上,那便是下下之法。只有到了无论对手怎么选择都有相应的解决之道时,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殿下离那一步虽还有些距离,但现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听他这样一说,靖王心中安定许多。自从下决心为亡兄洗冤后,他对皇位的渴求和执念又增强了数倍。除了自己勤加修习,争取一切机会多办实差以增加历练经验外,他在许多方面都比以前更为倚重梅长苏,并且有意识地调整自己对于谋士本能般的厌恶感,不让偏见干扰判断。

  对于靖王的努力,梅长苏虽然嘴上没说,心里还是颇为快慰的,有时跟蒙挚提起,表情甚是高兴。

  不过梅长苏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高兴看在蒙挚的眼里,却常常会令他觉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静妃娘娘一定很欢喜吧,”此时蒙挚见两人都不再说话,场面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与娘娘日后相见就容易多了。”

  这句话当然是句废话,所以靖王也只是微笑了一下,点了个头以作回应。其实以往靖王与梅长苏在密室中见面时,场面倒没有这么冷的,说完党争的事后两人便会讨论具体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可是今天蒙挚在这里,靖王反而不想多说,倒不是他信不过这位禁军大统领,只是蒙挚虽然表态要助他夺嫡,但骨子里依然是先忠君后忠他的,当着蒙挚的面说说他已参与进来的党争没什么,但自己对于皇帝已处置的具体朝务所持有的不同政见,靖王并不愿意让蒙挚听得太多。

  萧景琰的这份心思,梅长苏已是看出,所以他也并未挑起其他话题,只是见蒙挚很努力地想要暖场时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统领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该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结束掉这次无法畅谈的会面,立即接过话茬儿,“又扰了先生半日,也该歇着了,改日有疑难之处,再来请教先生。”

  梅长苏并未与他多客套,只欠了欠身。蒙挚站在两人之间,也忙转身抱拳行辞别之礼。

  靖王点头回了礼,转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门,刚走到门边,突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记》,问道:“这本书着实有趣,我刚才还没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过去借读两天吧?”

  靖王提出借书要求时,蒙挚正站在距离梅长苏半臂之遥的地方。虽然没有直接转头去看,但这位禁军大统领明显感觉到梅长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有瞬间凝滞。

  “没关系,殿下如果喜欢,尽管拿去看好了。”刹那异样后,梅长苏旋即浮起了微笑,语调也与平时毫无差别。

  靖王略略颔首表示谢意,将书笼在袖中,转身走了。梅长苏候他那边的石门关闭好,方缓慢移步退出密室,蒙挚默默跟他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殊,那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他答得这么快,蒙挚倒有些意外,“可是你刚才……”

  梅长苏脚步微凝,眸光幽幽闪了一下,低声道:“批注的内容和笔迹都没什么的,只是……”

  蒙挚等了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又追问道:“只是什么?”

  “有两个字,我有减笔避讳。”

  “避……避什么讳?哪两个字?”蒙挚有些没明白,困惑地眨眨眼睛。

  梅长苏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回答,“先母的闺中小名,写批注时遇到……”

  “那……要紧吗?”

  “应该没什么的。景琰并不知道我母亲闺名是什么,那两个字也不常用,他以前从没发觉我有避讳这两字,再说都只减了最后一笔,他甚至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

  “喔,”蒙挚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你刚才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梅长苏的目光有些悠远,也有些哀伤,“大概是因为那里面毕竟带着过去的痕迹吧,莫名其妙紧张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其实景琰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时密室最外层的门已自内打开,飞流俊秀的脸闪现在门边。他虽然等了很久,但好象只瞧了梅长苏一眼,就已放下心来,随即晃到里间自己床上睡觉去了。

  蒙挚躲进密道前,梅长苏说的是“出来再聊”,但现在一来时间已不早,二来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所以一句道别后,蒙挚便直接离去。

  飞流去睡觉时没有点亮里间的灯,室内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间书案上的一盏五支银座油灯。梅长苏走到桌旁,伸手将灯台端起,目光随意一落,看到案上细毫小笔仍搁在原处,书却已不在了,不由心中有些淡淡的惘然。

  已经流逝的那段过去就象黏软的藕丝,虽然被萧景琰无意中牵在了手里,但却因为太细太透明,所以永远不会被他看见。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摆脱掉这种有些软弱的情绪,顺手拿了本其他的书,捧起灯台走向里间。飞流已经睡熟,平稳绵长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规律地起伏着,让人安心。梅长苏遥遥看他一眼,轻手轻脚地将灯台放在床前小几上,刚解开袍扣,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宗主安歇了吗?”

  “进来吧。”梅长苏一面回应了一声,一面脱下外袍,上床斜靠在枕上。黎纲推门进来,直接进到里间,将一个铜制小圆筒双手递上。

  梅长苏接过圆筒,熟练地左右各扭了几下,扭开了筒盖,朝手心里倒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来看了一遍,没什么表情,直接凑到灯前烧了。

  “宗主……”

  梅长苏沉吟了片刻,慢慢道:“要多留意莅阳长公主府,有什么新的动向,提早报我。”

  “是。”

  本来移灯携书进里间,是打算再小读片刻的,但此刻的梅长苏似乎已有些困倦,吩咐完那句话他便推枕倒下,示意自己准备安睡。

  黎纲不敢再多惊扰,吹灭了灯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掩好。

  夜浓起风,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窗之声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梅长苏翻了一个身向内,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但是没过多久,便又重新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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