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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明飞自小接受暗人训练,听到的多是“为成大业,需当斩断亲情”、“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不为柔情温意所绊”,少听过女子之言,此时听到燕霜乔这话,忽想起死于沙场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无法相驳。

  燕霜乔又道:“不错,当日他若为我留下,确是无济于事,和以前他为全忠孝、负我母亲是一个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择,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感觉有负于我。负便负了,骗便骗了,他之愧意,只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明飞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样,燕小姐,这封信还是得劳你写一下。”

  燕霜乔冷笑道:“我倒不知该如何写,明公子诗书上是极佳的,不知可否赐教?”

  燕霜乔被明飞假扮的“邵继宗”撞伤以后,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与明飞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也曾联诗作对,相处甚欢。若非看“邵继宗”乃知书守礼之人,燕霜乔早已告辞而去,正因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了一段时日,才有后来揽月楼之会、被挟之痛。

  明飞心涌愧意,燕霜乔忽咳数声,明飞这才发现,大雪天,她竟还只穿着当日的蓝色薄衫。

  燕霜乔终还是写了封信函,寥寥几句,无非证明她尚在裴琰手中,并无他意。她倒也想看看,负心忘义的所谓父亲,可还有一丝舔犊之情。

  她不想再多看明飞一眼,明飞却于一个时辰后带着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脉去后,明飞立于门口,望着她冷冷的面容,道:“你若恨我恨相爷,甚至恨你的父亲,便当留着身子,看我们是否得到报应。你若疼你师妹和你小姨,更当留着身子,以后出去与她们相见。”

  燕霜乔一阵咳嗽,双颊涨红,明飞走了进来,她急速后退,他却只是走到大柜前,取出一件掐丝夹袄,她躲避不及,他已将夹袄披于她的肩头。

  他还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转身离去。

  过了数日,雪又下得大了。

  明飞踩着积雪入院,燕霜乔正围炉而坐,静静地看书。

  见她穿上了厚厚的夹袄,生起了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兴,欲待张口,这才省觉自己这次竟非奉命而来。

  燕霜乔手握书卷,转过头来,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些渴望。他微笑道:“刚有弟兄从长风山庄回来。”

  燕霜乔一喜,请他在炭炉边坐下。明飞见她手中之书竟是当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讨论诗词时的《叶间集》,也不待她相问,便道:“相爷在武林大会时受了伤,江姑娘现在还在长风山庄服侍相爷。”

  燕霜乔眉头微皱,轻声道:“她不懂事,怎么能服侍人?”

  “这你不用担心,江姑娘似是厨艺高超,相爷只吃她做的饭菜,只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乔放下心,见明飞静静地望着自己,偏过头去,道:“这次又要我写什么?”

  “啊,不是”,明飞有些尴尬,半天才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病好没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爷是交给我负责的,你若病倒,我没法交差。”

  燕霜乔不接话,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飞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炉边。过得小半个时辰,燕霜乔却又进来,轻声道:“明公子既来了,又是饭时,便吃过中饭再走吧。”

  明飞吃完,忽然说了一句:“难怪相爷只吃江姑娘做的饭菜,原来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乔抿嘴微笑:“你错了,厨艺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数日,明飞也日日过来,燕霜乔为从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对他随和了许多。

  明飞自是安慰自己,只不过来看她有没有病愈,只不过来稳住她、以为相爷他日之用。只是为何来了之后,良久不愿离去,看她画画、看她刺绣,直至蹭到她做的饭菜才不得不离开,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愿去想明白。

  就象飞蛾,看见了光明的烛火,纵是知会烈焰灼身,却仍扑了上去。

  这日,燕霜乔却未等到明飞。

  再过了几日,他还是没有来。

  前几日凭女子的敏感而感觉到的某些温柔,难道又是一场戏?

  她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世人常看不起唱戏的女子,道她们是“戏子无义”,却不知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无情无义的戏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这明飞也是如此。

  满口的忠孝家国,便是他们永远褪不下来的面具。

  她这么想着,这么笑着,笑得落下泪来,却不知,明飞在院门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数日。

  融雪天更是彻骨的寒冷,燕霜乔的病愈发重了。

  烧得有些迷糊的夜间,有人替她轻敷额头,喂她喝药。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烧,他也似是知道,用丝巾蘸了水不停涂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她心思细腻,自是察觉到了不对,这一夜,终于在他喂她喝药时攥住了他的左手。

  这是二人第一次肌肤相触,她这一生,从未握过男子的手,而他这一生,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柔软。

  时间仿佛停顿了许久,他终还是说了出来:“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长风山庄,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她一急,往后便倒,他右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

  她无力地望着他:“明飞,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他当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这般恳求自己意味着什么,最艰难的抉择终于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夜,他抱着昏昏沉沉的她,望着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纹丝不动。

  都道南方富庶繁华,他却总是割舍不下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带着牛马腥气的风,还有在风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后,他便被唯一的亲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进了暗堂。几年的残酷训练,他学了许多,甚至连华朝的诗书他也学得极好,但他却没学过,如何拒绝怀中这一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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