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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卫大人就唤我子明吧。”崔亮笑道:“相爷作为主帅,不能出面,也只有卫大人能与易寒抗衡。为我师门之事,要劳动大人相护,崔亮实是惭愧。”

  “子明乃当世奇才,身系天下安危,卫昭自当尽力。”

  崔亮与卫昭相视一笑,又都看了江慈一眼。江慈看着他二人,展颜而笑。丽阳下,三人并肩走向镇波桥头。

  镇波桥乃一座石桥,桥下渠水碧青,桥头绿树成荫。只是石缝间,青石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印证着这里曾是修罗战场。桥下的流水,缓缓移动,似要将这血腥与杀戳的气息悄然带走。

  河西渠两岸,静得不象驻扎着十余万大军的战场,镇波桥在丽日的映照下,也灿烂得不似杀戮战场。桥身上刻着的“镇波”二字,端正严方,默默注视着三人走近。

  崔亮在桥头悠然止步,缓慢举目,望向对岸。

  桥的北侧,三个人影稳步而来,江慈望着那个秀丽的身影越行越近,眼泪夺眶而出,急奔上桥。

  “小慈!”燕霜乔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冲上桥面,将飞奔过来的江慈紧紧抱住。江慈欲待唤声“师姐”,却怎么也无法成声,只是抱住她,泪水汹涌而出。

  燕霜乔的泪水,成串滴落在江慈肩头,江慈终哽咽道:“师姐,对不起。”

  燕霜乔也是哽咽难言,只是轻拍着她的背心。江慈心中也知现在不是详说的时候,她慢慢平定情绪,听得脚步声响起,拭去泪水,握住燕霜乔的手,避于一旁。

  易寒走近,身形渊停岳峙,在距桥心三步处停住。

  卫昭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双手负于身后,也在距桥心三步处停住,他目光扫过易寒肋下,易寒瞳孔有些微收缩,瞬间又恢复正常。

  待他二人站定,崔亮神色平静,缓步上桥,与一袭淡灰色布袍的滕瑞目光相触,长身一揖:“崔亮拜见师叔!”

  滕瑞微笑着上前,将崔亮扶起,视线凝在崔亮腰间的一块玉佩上,眼中闪过一丝悲伤,神情渐转黯然,退后一步,躬下身去:“滕毅见过掌门!”

  崔亮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待滕瑞直起身,方微笑道:“师叔风采如昔,崔亮仰慕已久了。”

  滕瑞微愣,崔亮叹道:“师叔下山之后,师父日夜挂念着师叔,曾绘了几幅师叔学艺时的画像。崔亮三岁入的天玄阁,十余年来,见师父每每对画思人,实是――”

  滕瑞黯然,崔亮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双手递与滕瑞:“崔亮凭着记忆画了这幅画,及不上师父的丹青。”

  滕瑞看了崔亮一眼,缓缓展开画卷。画上,青山间,古松下,蓝衫青年持箫而坐,紫衫少年手握书卷,似为那箫声倾倒,望着蓝衫青年,一脸崇慕之色。

  滕瑞持着画卷的手隐隐颤抖,又抬头望向崔亮:“师兄他――”

  崔亮眉间涌上悲伤,束手而答:“师父于四年前的冬至日过世。”

  滕瑞呼吸有一瞬的停顿,慢慢合上双眸,再睁开时泪光隐现,他忽低声而吟:

  “踏陇闻香打马归,歌一阙,酒一杯。山中来路,燕子伴双飞。乘风而行夜未央,箫声慢,音尘绝。

  雨打残红醒复醉,前尘事,尽遗却。回首但看,何处离人泪?别时方恨聚时短,谁与共,千山月。”

  崔亮从袖中取出一管玉箫,箫声宛转,和着滕瑞这一阙《江城子》,如辽远的怀念,又饱含长久的寂寞。

  滕瑞的目光投向南面天际,那处,晴空如洗,天色蔚蓝,昔日亲如兄弟,今日已阴阳两隔,他心神激荡,吟唱声渐转高亢。崔亮的箫声也转而拔高,在高音处宛转三顿,细如游丝,却正和上滕瑞吟唱之声,待滕瑞吟罢,箫声轻灵飘缈,悠悠落下最后一缕丝音。

  滕瑞连赞三声:“好,好,好!”

  “师叔过誉。”崔亮欠身。

  “看来,你师父的一身绝学,都悉数传授于你了。”滕瑞和声道。

  “崔亮愚钝,只学到一些皮毛。倒是常听师父说起,师叔天纵奇才,师门绝学,皆能融会贯通。”崔亮面带恭谨。

  滕瑞微微一笑:“你象你师父一样过谦,‘射日弓’是你的杰作吧?你师父向来不喜研究这些凶危利器。”

  崔亮微笑着望向滕瑞,但眼神中有着不容退后的锐利锋芒:“凶危利器,用得妥当,也是拯救万民之福器。”

  滕瑞嘴角飘出一丝笑意,走至桥栏边,崔亮走近,与他并肩而立。

  滕瑞目光徐徐扫过河西渠两岸,和声道:“敢问掌门如何称呼?”

  “不敢,师叔可唤我子明。”

  “子明。”滕瑞微喟道:“你是明白人,我既已入桓国,自不会再遵守天玄门规。咱们今日只叙旧,不谈门规。”

  崔亮双手负于身后,微笑道:“崔亮今日来,也不是想以门规来约束师叔。崔亮只想请师叔念及当日入天玄门学艺之志,念及黎民苍生,离开宇文景伦。”

  滕瑞笑了笑:“入天玄门学艺之志,我未曾有片刻遗忘,至于辅佐王爷,更是念及黎民苍生,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他将手中画像慢慢卷起,递回给崔亮。

  崔亮眼神稍黯,接过画像,再度展开,叹道:“师父常说,师叔自幼便有大志,要让天玄绝学造福于民,可万没料到,师叔竟会投入桓国。”

  “子明。”滕瑞道:“你师父性情虽淡泊,但绝不是迂腐之人。所以我相信你,也绝不会墨守成规。”

  “师叔说得是,成规囿人,有违自然本性。正如宇文景伦,想强行改变天下大势,却给苍生带来沉重的灾难,也必然不能成功的。”崔亮将画笼回袖中,抬头直视滕瑞。

  “不然。南北纷争已久,由长久分裂走向统一已是大势所趋。”滕瑞平静道:“子明,师叔这些年来游历天下,纵观世事,看得比你明白。华朝国力日衰,朝风腐乱,成帝阴鸷,只识玩弄权术,世族权贵把持朝政,以权谋私,寒门士子报国无门,百姓苦不堪言。实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了。

  “反观桓国,既有北方胡族刻苦悍勇之民风,又吸取了南方儒学之精华。这些年来,励精图治,国力日强,与南方的腐朽奢靡形成强烈的对比,统一天下,实在是天命所归啊。”

  崔亮微微摇了摇头:“师叔,关于天下大势,师父临终前,曾详细向我分析过,也曾叮嘱于我,他日若能见到师叔,转述给师叔。”

  “哦?”滕瑞侧头望向崔亮:“师兄是何见解?”

  崔亮面带恭谨,道:“师父言道,古今治乱兴衰,讲究顺势而为,天意不可逆,民心不可违。老百姓希望的是和平安定的生活,如果为了结束南北对峙而悍然发动战争,结果恐怕会适得其反。”

  滕瑞笑道:“师兄在山上呆得太久,不明白天下大势,有此一言,也不奇怪。”

  “不,师叔。”崔亮面上隐有伤感:“您下山之后,师父曾游历天下遍寻于你,一寻便是数年,崔亮便是师父于此路途上收为弟子的。这十多年来,师父更是数次下山,找寻师叔。”

  滕瑞愣住,眉间渐涌一丝愧意。

  崔亮续道:“师父言道,师叔当年主张民族融合方能致天下一统、万民乐业,这个观点并没有错。师父也并无民族成见,但他认为,依现下形势,民族融合、天下一统只能顺势而为,不能操之过急。”

  滕瑞微笑道:“时移世易,眼下华朝内乱,岳藩自立,月落也隐有反意。正是桓国以北统南、结束天下分裂局面的大好时机。”

  “错。师叔,这两年来,我也一直供职于朝廷各部,对华朝形势也有相当的了解。华朝现在虽乱,却非大乱,薄云军谋逆已经平定,岳藩受阻于南诏山。而月落,此族一直备受欺凌,有反意那是顺理成章,但他们只是寻求摆脱奴役,却并无意东侵。桓军要想趁乱吞并华朝,我看是有些痴人说梦!”崔亮话语渐厉,江慈在旁细细听来,他的话语中多了几分平素没有的锋芒,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滕瑞也不气恼,微微而笑:“子明说我们是痴人说梦,但现下,我军也攻到了这河西渠前,华朝北面这么多州府也尽落于我军之手,裴琰新败之军,何足言勇?!我相信,拿下长风骑,直取京城,只是迟早的事。”

  崔亮仰头大笑:“师叔未免也将华朝看得太无人了。莫说裴琰只是小败,即便是长风骑惨败,华朝仍有能力一战。师叔拿下河西府后,定是见过高氏抵抗之力量,桓军越深入,遭遇的抵抗就会越激烈,难道您打算让宇文景伦将华朝百姓杀戮殆尽吗?”

  他目光炯炯,踏前一步,指向河西渠两岸的田野:“师叔你看,若非桓军入侵,这千里沃野今年将是粮食丰收,百姓富足。可偏偏因为桓军来袭,百姓流离失所。这些百姓辛苦多年,只图一个温饱,而毁了他们这微薄希望的,不正是师叔您吗?!”

  滕瑞气息微微一滞,不由转过身去,望着千里沃野,缓缓道:“你这悲天悯人的性情,倒与你师父如出一辙。”

  崔亮紧盯着滕瑞的侧面,语出至诚:“师叔,师父提及您时,总说您是仁义之人,可师叔您,为何要亲手造下这等杀孽,为何要助宇文景伦挑起这惊天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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