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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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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风尘仆仆人人憔悴的骑军似乎疲于奔命的缘故,阵型被拉伸得断断续续,在那六骑乌鸦栏子的视野中,最少有七百骑,而且根据其中两骑栏子之前传回的消息,这支骑军人数最少在千骑左右。 那名千夫长装束的为首骑士高高扬起马鞭,怒喝道:“速速让开道路!老子正在追杀逃犯,是玉蟾州持节令和呼延大将军两人的军令!挡我者死!” 六骑乌鸦栏子置若罔闻,完全无动于衷,既不向前,也不后撤。 满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长眯起眼,咬牙切齿,如果不是看到那碍眼更碍事的三百多骑正在赶来,他早就带兵一冲而过了,六骑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个死! 年纪不大的董家骑将停马后,沉声问道:“何人?” 北莽千夫长侧头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军镇主将,耶律宣平!还不滚开?!耽误了大事,别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骑将面无表情道:“我是董大将军麾下,骑军千夫长耶律斜轸。不管你是谁,只管冲锋便是。” 那名千夫长瞬间气焰全无,仿佛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动,可怎么都说不出半个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军镇将领不计其数,但是大将军,二十年间只有十三人,直到那个当过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为第十四人。 同样是千夫长,同样是姓耶律,从北而来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骑马栏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骑,心中已经确认无疑,还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骑!你董大将军不是在怀阳关跟北凉都护褚禄山死磕吗?怎么还有骑军有闲心在这龙腰州边境闲逛?最后还跟老子撞上了?! 他满脸苦涩,无奈道:“这位耶律将军,实不相瞒,末将正在奉命追杀一名从敦煌城逃窜出来的江湖高手,不仅是我,还有其他三支骑军向南齐头并进,别说咱们伤亡惨重,就是蛛网谍子死士,这一路上都死了好几十人。” 董家骑将皱了皱眉头,稍作思量后说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后,你们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绕行而过。” 那名千夫长哭丧着脸道:“耶律将军,咱们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给掀起来瞧几眼,就怕错过那个高手。如今那人身负重伤,肯定逃不远,至多在我们身前十里地,我这支骑军队伍里有擅长追捕的人物,如果担心咱们这些大老粗惊扰了你家贵人,那我就只带着一百骑跟着你们,咋样?耶律将军,你大人有大量,别为难我,行不行?就当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骑将犹豫不决。 那名千夫长收起先前略带谄媚的神色,沉声道:“我耶律宣平死了两百二十三名弟兄,他们不能白死!” 董家骑将举头望去,在此人身后的大队骑军,以七八骑十数骑的小股骑军各自扎堆,大多都在一名没有身披铁甲的骑士率领下,如同拉开一张大网,疏密有序地向南驰骋。 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可以擅作主张,准许你带着少量骑军跟我南下,一百骑。多一人,我杀一人。” 那位玉蟾州军镇骑将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还是庆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决之辈,抬臂挥挥手,只留下九十多骑跟随他笔直南下,其余骑军果真在一里之外的两侧地带,继续向前疾驰。 在那个貂覆额小女孩身边,三百骑的包围圈不知何时稍稍向外扩展了五十步,三名贴身扈从则并排站在女孩身后。 看到这一幕的董家骑军耶律斜轸眯了眯眼,不动声色。 在追杀骑军那支百人队伍中,三名看似胡乱策马奔走的骑士,偶尔会下马仔细观察草地,还会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着那个圆形骑阵的边缘渐渐向南,最后翻身上马,三人视线交汇后,其中一人对军镇骑将摇了摇头。 耶律宣平表情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在小心翼翼数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后,对身边不远处的董家骑将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将谢过耶律将军!” 两名骑将姓氏相同而且官职相当,只不过自称末将的那位,晓得他与对方没法子。 耶律斜轸平静道:“辛苦你们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骑军继续南下追捕猎物。 在骑军消失在视野后,策马来到小女孩身边的耶律斜轸高坐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远处的草地。 与此同时,三名武道宗师全部转身,指玄境界扈从完全挡住小女孩的身影,其余两人相隔十数步。 正是陶满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颗小脑袋,轻轻喊道:“你出来吧。” 没有丝毫动静。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没用啊。” 终于,草地稍稍松动,然后砰然炸裂,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满武这边,两条粗壮锁链牵引出来的虹光,分别刺向小女孩左右两名扈从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许杀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从拧断脖子。 这名扈从已经来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离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满武左右两位扈从,则各自攥紧一条从刺客双肩透出的锁链,这端铁链尽头悬有两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轸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马,蹲下身挡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却嗓音温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满武嗯了一声,然后对那个老人喊道:“白头发爷爷,我叫陶满武,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 白发老人双眼绽放出精光,“小闺女,你说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陶满武大声喊道:“我叫陶满武!” 然后她说了句耶律斜轸在内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认识那个人!” 老人沙哑低声笑,没有半点人之将死的悲怆,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当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满武扯了扯耶律斜轸的袖口,认真道:“斜轸大哥,我可以跟白头发爷爷说几句话吗?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骗你!” 耶律斜轸是唯一知晓小女孩那份天赋的存在,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但是我和三位长辈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一般,惹人怜爱。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轸和两名扈从紧跟其后。 陶满武在距离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从五六步外,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然后抬头说道:“有什么事情,老爷爷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帮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轸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师松开五指,后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松手收拳,横移三步,给小主人让出足够视野,哪怕知道这名刺客已到了油尽灯枯、气机干涸的凄惨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披头散发的老人也跟着小姑娘盘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换做平时,老子一只手杀你!” 其实老人原本已经放弃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尽最后的精气神隐藏此地,无非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够偏偏遇到这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 老人低头大口喘息,宽阔胸膛剧烈起伏,气机稍微平缓之后,望向那个小姑娘缓缓开口道:“小丫头,我听那个人说起过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陶满武没有任何隐瞒,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应该往这边走,但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只知道老爷爷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的圈圈画画,十分潦草杂乱。 老人啧啧称奇道:“这般天赋异禀,当真是闻所未闻!跟他分别前,我听他无意中提起过你,知道北莽有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 陶满武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处,藏着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老人咳嗽起来,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沉声道:“我本是公主坟大念头的……罢了,这些事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在离开北凉前是想着去中原江湖的,却得到另一个老头子的密信,说是敦煌城那边有玄机,希望我能最后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满武,你记住,尽快让那个人知道,越快越好!让他知道他在北边不止有个女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陶满武微微张大嘴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顾不得你这丫头会不会帮忙了,说句良心话,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死得安心些。” 说完这句话,老人艰难伸手入袖,这个动作吓得耶律斜轸和三名扈从都如临大敌。 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满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湿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发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日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满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 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阳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满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粗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压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阳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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