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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二


  马文厚是被老爹马忠贤当夜亲自带人抓回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将军马禄琅,也正是在孙子马文厚的搀扶下,第二次坐起身,这之后,不论是三餐饮食还是听马文厚读书,老人都是坐着多躺着少。

  接下来,无论是听说北莽大将军杨元赞的战死幽州葫芦口,还是听说顾剑棠麾下的两辽铁骑终于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宦海沉浮六十余载的老人都显得波澜不惊。

  不过当老人亲自将虎符交出去的时候,老人没来由感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说年轻藩王还是在说谁。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点想去,但直到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经扛不住颠簸,就没有让儿孙们为难。

  在马忠贤的暗中授意下,几位深藏不露的马家供奉都撒网一般撒出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远远盯着那个姓徐的年轻人。

  很快,就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传回马府,那个年轻藩王离开下马嵬驿馆,但不是参加朝会,而是轻车简从去了离阳旧兵部衙门,临门而不入。进了礼部衙门,尚书司马朴华溜之大吉。最后到了钦天监,见了皇太后赵雉和九九馆老板娘。

  老人每听到一个消息就会分别点评。

  老人的精神气很足,变得极为健谈,而且思维缜密,好像要把这十年积攒在肚子里的言语一口气说完才肯罢休。

  “兵部老衙门啊,其实是块风水宝地,荒废了,可惜。”

  “文厚啊,我马家很早就是离阳藩镇势力了,只不过当年见风使舵得快,其实我最早被你太爷爷丢进兵部的时候,才十八岁,很多人都觉得你太爷爷昏了头,把家里独苗放在京城,难道真不要祖宗基业了?然后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终于熬成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闭嘴了,有些人是死了,开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势了,没那脸皮跑到我跟前发牢骚。我这辈子啊,都在兵部和军营打转,但是碧眼儿坦坦翁那辈人都知道,我一辈子都没上过沙场,更没有杀过人,是不是很滑稽?这么一号人物,结果当上了征北大将军?”

  “我成为兵部大佬的时候,见到过很多年轻将领,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杀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时候有个姓徐的锦州蛮子,在官场上爬得尤为吃力,总是吃败仗,好几次兵马都打光了,差点成了光杆。没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没有根基,就靠拼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时候的离阳不比现在世道太平,总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杀了百来个北莽蛮子就能当都尉,在当时,你可能杀上千个东越或者是北汉甲士都捞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当上了,明天却成了别人的军功,所以有一次当那个年轻人再次灰头土脸跑到衙门,跟咱们这帮兵部老爷们要兵马要粮草,没人乐意搭理他,总觉得会赚不回本钱,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实就那么十几块,否则就得动用见不得光的私军,给谁不是给,凭什么给你一个朝不保夕的年轻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天下着雨,那个当时空有一个校尉头衔的锦州年轻人,就站在大雨庭院里,脚底下放着装银子的箱子,腰杆挺直,一看就不像是个会求人的。就那点银子?也配兵部抽调给你七八百人马?虽说都晓得这个人不贪钱,只要打赢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了财物送给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这家伙在上一场打败仗的时候,害死了一个兵部郎中送进他军中捞战功的晚辈,所以啊,没人乐意理睬他。见过打仗不要命的,就没他那么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冲在最前头,这样的人,谁敢全力扶持?光会打仗,不会当官,说不定那天就死了,这怎么行。”

  “不过那天我心情不错,因为那个兵部郎中仗着老资历,总喜欢跟我对着干,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恶心恶心那个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个以前从没有直接打过交道的年轻人面前,答应给了他一支兵马。”

  听到这里,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场钵满盆盈的大胜仗?”

  老人微笑摇头道:“赢倒是赢了,而且连赢了三场,不过兵马又给那个年轻人打光了,当然,我的本钱肯定是赚回来了。那个时候,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一旦青壮披上了甲胄提起刀枪,那还是可以按人头算钱的。马家现在的老底子,就是那个时候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很多本来割据一方的武将,也都是那个时候一点一点打光家底的。”

  马文厚无言以对。

  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欢听老辈人唠叨春秋战事,小时候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个当时需要看你爷爷心情和脸色的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来了,是徐骁。后来的离阳人屠,最后的北凉王。”

  马文厚轻轻点头。

  这桩陈年往事,老人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

  “老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对也不全对。不管怎么说,徐骁能够带着一身伤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爷对他那个义字当头的回报吧。但是‘多行不仁,祸及子孙’,爷爷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个好例子,徐骁杀了那么多人,你看他几个儿女,有谁是有福气的?大女儿很早就死了,二女儿瘫痪在轮椅上,幼子是个傻子。至于长子……这个年轻人,我想这些年过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风光,其实就那么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穷人觉得有钱人日子肯定滋润,升斗小民觉得大权在握的大人物肯定为所欲为,对一半错一半,打个很简单的比分,寻常百姓给人无缘无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脚,也许骂骂咧咧几句,愤懑几天,这个槛也就跨过去了,但如果是你马文厚呢?假如你给殷茂春的儿子或是顾剑棠的儿子扇了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记这根刺了?不会的,这样的不痛快,比起穷人丢了十几两银子的要死要活,其实差不多了。”

  马文厚小声嘀咕道:“殷长庚和老顾那儿子敢扇我?我不打断他们三条腿?”

  马忠贤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轻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个屁!”

  老人摆摆手,示意马忠贤不要动怒,“忠贤,你别看你儿子满嘴没个把门的,其实焉儿坏着呢,也别觉得教训了殷顾两人的子孙就有错,有错吗?没有,只要法子得当,其实是好事。这一点悟性,你马忠贤比你儿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马忠贤嗯了一声,虽然这位安东将军在京城官场出了名桀骜不驯,但是纯孝至极,对马禄琅那是言听计从,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或者是马禄琅老糊涂了。

  已经消瘦到皮包骨头的老人开心笑了,颤颤巍巍伸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肩膀,“你比我强,真正打过仗,立过战功,性子也单纯,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适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脚下,聪明人误事,自作聪明更是作死。马家的担子,你算是挑起来了。”

  老人转头凝视着十来年碌碌无为的马文厚,“打江山是爷爷和你太爷爷这几代人的责任,守住家业是你爹的担子,那么家族中兴或是更上一层楼,就该轮到你了。”

  马文厚嘴巴紧闭,不说话。

  看到儿子这副病恹恹的德性,马忠贤立即涌起一股无名之火,刚要发飙,就给老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蝉。

  老人轻声道:“文厚啊,爷爷我呢,儿子就你爹这么一个,但是孙子有四个,孙女也有两个,这些年,你的三个弟弟都忙着争宠夺权,唯独你细心护着你的两个妹妹,这很好。那三个没出息的,真本事没有,争风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够,比娘们还娘们。把家业交给他们,撑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时间,金山银山也能给败光。”

  老人加重语气,重复道:“你很好!”

  马忠贤愣在当场。

  老人撇了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打交道,一种是几近圣贤的完人,比如碧眼儿,不管你怎么做,很难与之有私交和实惠。还有一种是没有底线的人,不怕人的底线低,毕竟你清楚那是什么人,小心些终归能够避祸求利,唯独没有底线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会带给你‘惊喜’,这种人,像上任天官赵右龄,还有现在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与之深交,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卖得精光,你委屈,他们还洋洋得意。如果马家是小门小户,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当别论,能够入他们的法眼就不错了。但是马家虽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阀,前十还是勉勉强强有的,那么就可以不用搭理这些人了,两种人都不要接近。”

  说到这里,老人分别对儿子和孙子语重心长说了一份忠告。

  “忠贤,不要成天想着立下赫赫战功,尤其不要想着去广陵道凑热闹。记住,一国之君,很多时候要谁死,不见得就是他本人的意愿,先帝当真就不希望能够与张巨鹿阎震春他们,一起善始善终地载入史册?到时候,皇帝要你死,你作为臣子,找谁说理去?所以,千万不要有大勋于国,但务必要有小恩于君。切记切记!”

  “文厚,送你一句话,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说的:水深则流缓,人贵则语迟。你啊,也别再念叨那些豪言壮语了,‘不恨我不见古人,唯恨古人不见我’,‘生当封侯拜相,死当入庙陪祭’,听着是挺解气,其实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几条大街啊。有些话,放在肚子里就好,是不能说出口的。男儿的志向抱负,不比女子怀胎才几个月就能显而易见了。”

  马文厚嘿嘿笑道:“现在也不爱扯这些了,以前不是想着以后万一哪天真的扬名立万了,后人撰写史书,就能直接拿出来用了嘛。”

  老人笑骂道:“兔崽子!”

  马忠贤有些无辜,郁闷道:“爹,怎么连我也骂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挤出一个笑脸,再次伸手,摸了摸马忠贤的脑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个都骂了。”

  马忠贤笑了,但是这个粗粝汉子眼眶中已经有些泪水。

  马文厚始终一手扶住爷爷的手臂,一手拦在老人的后背。

  这个时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马家供奉高手出现在门口,语气有些压抑不住的颤抖,缓缓道:“徐凤年已经在钦天监大门口杀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两百重骑军暂时还未投入战场。”

  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后老人突然厉声道:“忠贤,你赶紧入宫面圣,就算跪断膝盖,也要阻拦陛下动用那支重骑军!”

  马忠贤下意识猛然站起身,但是当他意识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迟疑。

  老人怒斥道:“蠢货,我这是要用整个马家的脸面,给陛下当一架梯子好从高处走下来!接下来陛下要任用谁担任重骑军的统领,谁都可以,唯独你马忠贤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跻身中枢。”

  马忠贤使劲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转身离去。

  马禄琅剧烈喘息,马文厚轻柔拍打老人的后背。

  老人苦笑道:“让我躺着吧,撑不住了,也没必要再撑。”

  马文厚小心翼翼让老人躺着。

  老人握着这个嫡长孙的手,轻声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八十好几的人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马文厚挤出笑脸哽咽道:“这不是嫌弃我爹嘴笨,就算骂人也骂不到点子上,爷爷有大智慧,就算不骂人,我也能听得进去。”

  老人安静躺在那里,已是进气少于出气的惨淡光景了。

  老人平静道:“文厚,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说法很有意思,爷爷在七十以后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话,那就一定也要活到这个岁数啊。你的心还不够静,要多读书,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多去那八级台阶上坐坐。”

  马文厚抓着老人的手,使劲点点头。

  马禄琅缓缓闭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骁早,死得比徐骁你晚,总算赢了你一场啊。”

  当老人说完最后那句话,终于溘然长逝。

  “现在我,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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