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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四


  在距离河州边境还有将近百里的天空,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剑东去的年轻藩王。

  徐凤年停下疾速飞掠的壮观剑阵,问道:“禅师有事?”

  两人所在位置已在云海之上,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该知道吧?”

  徐凤年笑道:“这个是当然,除了祁嘉节那柄剑和谢观应的横插一手,还会有些……有些存在,会对我看不过眼,不过禅师放心,都在我预料之中。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也就那么回事。”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黄青那一战以前,我还会畏惧几分,如今嘛,也就那么回事了。”

  白衣僧人看着这位大开北凉门户接纳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声道:“贫僧不是帮你徐凤年,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北凉这一方净土,是贫僧师父和师伯,还有那个烂陀山的无用和尚都希望见到的。”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直言不讳道:“禅师应该清楚,我镇守西北,力拒北莽百万大军,都是出于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我北凉铁骑在这里扎根了二十年,他们的心血都在这里,那么我徐凤年也许最多就是单枪匹马去杀几十个北莽武将,尝试着杀掉拓拔菩萨而已,绝对不会死守边关战死凉州。至于收纳天下僧人,何尝不是像在跟离阳赌气。”

  白衣僧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贫僧不管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又做了什么。”

  徐凤年一笑置之。

  白衣僧人冷哼道:“这一剑不简单,别死了。我闺女和徒弟跟逃暑镇赊了些账,还等着你徐凤年回去还。”

  徐凤年微笑道:“没问题!”

  徐凤年转身继续御剑直奔北凉淮南两道的接壤处。

  白衣僧人转身面朝西方,但是转头看了眼那个略显孤单寂寥的修长身影,颇有几分自己当年从两禅寺下山独自西行万里的风采嘛。

  白衣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当山上媳妇还说他们如果有两个闺女就好了,当时觉得荒唐,似乎现在想来也没那么离谱。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念一声佛号。

  只见白衣僧人四周,绽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莲座。

  沐浴在绚烂阳光中的莲座,不断升起于云海之上。

  整个北凉,不知升起几千几万朵莲花。

  双手合十的白衣僧人低头轻声道:“我心净时,何时不见如来。我心净处,何处不是西天。”

  白衣僧人缓缓抬头,朗声道:“莲花落佛国!”

  一朵朵莲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

  佛光千万丈,向大地洒落,笼罩住整个北凉大地。

  ……

  武当群峰独高北凉,离阳西北一带,唯有河州一脉而生的丹砂峰、甲子峰、神女峰等在内毗邻六峰,堪称能够不让武当专美于前。

  当徐凤年驾驭剑群来到幽州边境,不同于凉幽交界处的安静云海,眼前景象,惊涛汹涌,如风摧撼大海潮,而那河州群山沉入云海底不见踪迹,唯独山势最为险峻的六峰,联袂高出云海,但也仅是小荷露出尖尖角的模样,山头小露如那河中垒石,浪涛拍打,依旧岿然不动。

  徐凤年看着远处那六座“岛屿”,就是在这里了。

  如果没有谢观应的雪上加霜,徐凤年就算任由飞剑入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镇也有几分胜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谢观应的用心深远,不光是要那剑破去鸡汤和尚的佛钵气数,还要顺势连徐凤年和北凉气数都一并打碎,若是战于武当山脚,就算徐凤年成功接下了那一剑支离破碎的剑气一旦四散逃逸,仍会祸及北凉,那他依旧是输了,而且输不起。

  要迎战,他就只能战于这北凉边境之外了。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指并拢朝天,笑道:“第一剑,剑起边关。”

  除去脚下那柄飞剑,两千四百余剑瞬间散去,无一不是剑尖朝上,剑与剑之间相距十丈到百丈不等,依次悬停在这幽州边境上空。

  然后徐凤年收回手指,弯曲双臂,猛然间向外一挥,“第二剑,铁骑在列。”

  分散后本来已经略显剑阵单薄的两千四百余剑,竟是在刹那间一剑生百剑,剑剑如此。

  幽州东部边境的高空,如同拉起一张剑网,如同筑起一道大堤。

  更如同近三十万北凉铁骑,列阵在此!

  摆下这座几乎耗尽他心胸中全部意气的恢弘剑阵后,徐凤年却没有就此站在剑阵之中,安静等待那个“不速之客”。

  徐凤年紧紧抿起嘴唇,眼神毅然。

  如果外人初看徐凤年,第一眼,一定是他的那双丹凤眸子,再仔细打量,除了觉得他有一副出彩皮囊,也会注意到那双略显单薄的嘴唇,难免在心中猜测这样的人,一定是性情凉薄之人。

  北凉三十万边关将士,北凉寒苦参差百万户!

  今天就让我这个对你们心怀愧疚的北凉王,让自己不那么愧疚一点!

  徐凤年抬起手狠狠揉了揉脸,轻声道:“老黄,温华,羊皮裘老头,我很高兴这辈子能遇到你们。跟你们三个,我都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乐意听这个。”

  徐凤年低头笑了笑,“那就走一个?”

  那就走着!

  徐凤年吸足一口气,却始终不曾吐气,一步掠出,向那云海翻滚若隐若现的丹砂峰扑去。

  徐凤年身形急坠,一脚踩在丹砂峰顶,然后弹射而起,落在了下一座峰顶后,身形再度跃起,不断向这大好山川借势一用!

  伴随着山石滚走声势惊人的轰隆隆声响,已经无山可落的徐凤年张开五指,整个人撞向一抹割破长空的刺眼白虹。

  幽州离境百里。

  高空之中。

  当徐凤年手掌跟剑尖撞击抵在一起之时,原本壮阔烟云在这一瞬间就给炸裂得彻底烟消云散。

  万里无云了。

  徐凤年掌心所挡这把剑,通体紫金光芒流淌,竟然长达一丈,却细如柳叶,所以这把无鞘剑,全剑皆是剑尖!

  铸造于东越剑池最大却封炉将近两百年的大奉剑炉,据传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曾经将一方传国玉玺丢掷炉中,故而剑炉有大奉气运留存至今。

  剑炉于离阳祥符元年末悄然开炉,日夜不息,炉火之盛,十里外依稀可见,东越剑池不得为此在剑炉四方建造四栋高耸入云的镇运高楼,扶龙派练气士在楼外守候,以此隐藏剑气火光。

  徐凤年被此剑一撞就瞬间撞向幽州那边一千多丈,他这一退,那就是整整两里多地!

  即便是拓拔菩萨全力一击,或是邓太阿倾力一剑,甚至是王仙芝巅峰之时,也绝对不会有此威势。

  徐凤年心无杂念,全身气机都疯狂汇聚向那掌心剑尖相撞的一点之上。

  虽然锋锐无匹的纤细剑尖尚未刺破徐凤年的手心罡气,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只要开一个口子,哪怕这口子再微不足道,也极有可能兵败如山倒。

  一鼓作气从东越剑池来到这河州上空的无名长剑,在剑势出现忽略不计的那丝凝滞后,如有人性灵气,震怒之后,气势不减反增,剑气纷乱萦绕,照映得徐凤年满身紫金气,那些森寒剑光已凝实质,鞭打在徐凤年身上,也有罡气流泻的长袍出现一阵阵波纹。

  此剑掠过东越道,广陵道,江南道,淮南道。

  一剑光寒十九州。

  此时此地,已是几近攀至颠峰,势不可挡。

  徐凤年手心死死抵住剑尖,为了减弱这一剑的恐怖冲劲,不得不双膝微屈,身体前倾。

  一人一剑,在天空中拖曳出一条浓郁的烟云雾气。

  过波泽峰,过紫秀峰,过老翁峰。

  徐凤年的倒退身形,连过三峰。

  距离幽州边境的那座剑阵不过五十里了。

  徐凤年衣袍上浑身一片片生硬冰霜,自然流露体外的气机显然已经不足以震散那股狂乱剑意。

  当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神女峰,终于吐出那一口气。

  剑尖瞬间刺入手心!

  鲜血绽放。

  徐凤年干脆以剑尖作为支点,身体彻底前倾,姿势像是在用一手推山,力撼昆仑。

  过神女峰,甲子峰,丹砂峰。

  又过三山。

  剑尖已经完全刺破徐凤年的手心,微微透出手背!

  徐凤年面无表情,伸出左手叠放在右手手背上。

  徐凤年体内气机流转一瞬八百里,汹涌如广陵江一线大潮。

  两只手掌,一横一竖。

  叠雷!

  但是短短三里路程,剑尖仍是一点一点从徐凤年左手背上露出,寸余剑尖,却有着峥嵘气象。

  徐凤年一跺脚。

  脚下的河州大地之上,可闻雷鸣。

  任由剑尖再破背一寸。

  剑势终于为之一顿。

  猩红鲜血顺着徐凤年的手背流入袖管,然后很快凝结成一滩血霜。

  虽然一丈长剑的前冲势头被硬生生阻滞,但并不意味着此剑的气势就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几乎徐凤年每退一里,剑尖就要从徐凤年第二只手的手背多透出半寸。

  距离幽州边境不过二十里。

  长剑开始在此划出一个弧度轨迹,剑尖微微朝下,向幽州大地坠去。

  徐凤年前倾身形则渐渐站直。

  近乡情怯,游子正衣襟。

  而那把丈剑的剑尖因此而触及徐凤年的右边胸口。

  只差丝毫,就要刺入。

  徐凤年身后那座二十多柄万飞剑,同时嗡嗡作响,汇聚后如沙场大鼓擂动,响彻云霄。

  七窍流血?

  徐凤年此时根本已经是浑身浴血。

  尤其是没有长袍遮掩的那张脸庞,不断有丝丝鲜血渗出,不等无处不在的细密剑气荡净,就会有新鲜血液淌出。

  十里。

  那把长剑已经贯胸而过。

  徐凤年从头到尾都保持双掌抵剑的姿势。

  他低头看了眼那剑,鲜血阻碍眼帘,所以视线有些模糊。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轻轻吐出一口血水,吐在这把剑上。

  老子不好受,你不一样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了?!

  长剑颤鸣,搅烂徐凤年伤口血肉。

  五里。

  一丈长剑。

  有半丈在徐凤年身前。

  另外半丈已经在徐凤年身后。

  这幅惨绝人寰的场景,无人能够想象。

  三里。

  那座剑阵寂静无声。

  就像北凉铁骑真正展开死战冲锋之时,从无其它军伍的高声呼喊。

  剑过人身已七尺。

  徐凤年嘴唇微动,言语含糊不清。

  小时候,娘亲笑着说过,小年,你要记住,我们徐家家门所在,就是中原国门所在。这跟离阳皇帝是谁没关系,跟中原百姓骂不骂徐家,也没有关系。

  一向不敢跟王妃顶嘴的男人却破天荒大胆说道:小年,别当真,千万别当真!打仗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能别逞英雄就别逞英雄。我徐骁的儿子怎么了,就一定要为国捐躯啊,没这样的道理!

  徐凤年刚才跟自己说了一句:娘亲,我听你的,不听我爹的。

  两里。

  背后就是那幽州贫瘠山河了。

  长剑已经透体八尺!

  它要在那气势衰和竭之间,做出最具威势的挣扎。

  徐凤年双掌转换成双拳,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他紧紧握住那柄身前仅留三尺锋芒的长剑,向外拔去!

  一里。

  徐凤年后退的脚步踉跄,但是双手紧紧贴住胸口,死死攥住那柄丈剑的尾部。

  不愿松手!

  半里。

  徐凤年一手继续握住剑尾,一手绕到背后,握住贯穿胸膛的剑锋。

  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但我凉州虎头城依旧还在,幽州霞光城依旧在,只要城内还有一人还未死,城就在。

  徐凤年闭上眼睛。

  北凉死战不愿退。

  是因为我们不可退!

  徐凤年不是双手折断长剑。

  而是硬生生拔断了那把一丈剑!

  ……

  当那一声长剑崩裂过后。

  好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最终徐凤年低头弯腰站在剑阵之东,距离那座肃穆剑阵不过几尺距离。

  而他两只手分别握着一截断剑。

  这万里一剑,可过离阳四道十九州,却不曾入北凉一步。

  长剑被拔断之后,百万丝剑气果真四处流散,都被剑阵一一挡在幽州门外。

  ……

  今年夏天,烈日当空的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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