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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大战之后的癸城,触目所及,是横陈的尸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鲜血。

  战士们在收拾着战场,捡起那些折断的刀剑,拾起那些无主的断肢,抬起那些逝去的同伴与敌人……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做着一切,癸城上空笼罩着一股沉甸甸的凝重。

  风独影静立城楼,默默望着这一切,淡月疏星里,她的身影显得挺拔却孤峭,仿佛凤凰独立高崖。

  尽管攻城取得大胜,只是心里,却难有一丝胜者的自豪与欢喜。

  犹记当年第一次血染断剑,玉师问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剑,从此还于闺阁,平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时看着前方持剑而立的兄长,道我要与兄长同行。玉师叹息,问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着染血的剑走向兄长。

  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个杀人者!

  无论她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业,无论日后史书给她多高的评价,这些都抹不去她身上的罪衅,她的手上沾满着洗不净的鲜血,她的剑上缠绕着无数亡魂,这一生,杀孽如山之重,亦如影随行。

  她愿意身犯杀孽,她愿意死入炼狱。

  她并不悔当初的选择,更不悔一生所为。

  只是……何时才是尽头?

  这有如地狱的战场,这些悲惨死去的战士,这鲜血染红的大地……这一切何时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乱世,尔后可有百年太平相报?

  她默立城楼,眺望远方,一缕疲倦袭上心头,胸口重山相压,脑中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蓦然一缕清亮的笛音飘来,淡淡的却在这沉默死寂的战场上分外清晰,一时所有人无不惊异。

  笛音轻淡缠绵,仿佛是微雨天降,飘飘扬扬洒落战场,朦朦胧胧里带出一丝微冷的忧伤,就好似是上苍在替这些沉默着的战士在哭泣,将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和着这雨线似的笛音缓缓倾泄。片刻笛音忽然一转,变得轻隽飘逸,仿佛是微风拂过,吹开了迷蒙雨雾,吹去了忧愁悲伤,清清泠泠的,让人瞬间性空心明;尔后笛音又一转,却是变得轻柔清谧,仿佛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轻轻的抚慰着这些疲倦的孩子,闻者如被母亲拥于怀中,那般的温暖安全……

  那一刻,癸城上下无不沉醉于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带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闻之渐渐神情柔和,疲惫者闻之渐渐神色安祥,悲怆者闻之渐渐神态淡宁……便是坚毅如风独影亦为笛曲所憾,心驰神往,耳闻笛音渐趋轻淡,已知笛曲欲终,不由循声环视。

  极目望去,城外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绰绰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动,几乎是未加思索便飞身而起,往山岗飞去,一路笛音袅袅,就如同摇篮曲最后的尾音,淡淡的自梦中远去。

  飞至山岗下时,笛曲恰恰终止。

  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岗上立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皎洁如玉的月轮悬于其身后墨绸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于月中,天青色的衣袂于夜风中飞扬,朗澈如碧汉,虽因距离远看不清面貌,可风神卓然,俨若天人。

  山岗上的人看到了飞身而来的风独影,顿转身离去。

  “站住!”风独影再次腾空跃起,径往山岗上飞去。

  山岗上的人闻声回首,莹莹月华勾勒出半张侧容,遥遥望去,那眉眼弧线依稀相识,飞纵中的风独影瞟得,顿心神震荡,真气一散,身形便往下坠去,她赶忙收敛神思,借着下坠之势飞落树梢,然后再次提气跃起。

  “嘎!”一声清亮的鸟鸣响起,然后一只玄色大雕自夜空飞掠而来,瞬间便至山岗。

  “站住!”风独影再次出声,可山岗上的人却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顿,而是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飞起。

  等到风独影跃至山岗上,玄雕已驮着那人飞上半空。

  她立在山岗上,气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飞过长空,飞过明月,渐飞渐远,终是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这人是谁?为何在此吹笛?

  只闻方才笛音,倒好似独为癸城吹奏,只为安抚着大战后疲惫麻木的战士与逝去的英魂。

  这人是偶尔路过?还是……

  想起方才瞥见的那一眼,虽则模糊,那眉目却仿佛在哪里看过。这世间,笛曲能吹得如此动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丰极,可四哥远在帝都,而且他又怎会避而不见?

  山岗上,风独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灿,心头怅然失落。

  攻破癸城后,东军稍作休整,于六月二十七日分两路起程。一路由风独影领兵,向东而行,一路由东始修领兵,向西进发,两路大军采分兵夹击之势,继续北海征途。

  七月一日,风独影攻破邩城。

  七月三日,东始修攻破坪城。

  七月七日,风独影攻破坛城。

  七月八日,东始修攻破佃城。

  七月十一日,风独影抵颧城,守将开城投降。

  七月十二日,东始修抵夽城,却发现是一座空城,守将早已率众逃亡。

  ……

  于是大东两路大军挟浩然不可抵挡之势向北海进发,而北海之守将,要么城破殉城,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举城投降,大东铁骑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短短一月内,便已攻占北海大半城池。

  至八月六日,风独影与东始修两路大军会于玹城,以合围之势围住了北海的王都。

  “射出箭书:大军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战,望北海王慎重。”东始修高踞马上遥指玹城。

  “陛下且慢。”一旁随军的侍中徐史打马上前,“而今我朝胜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御驾亲征至此,何行箭书,当派使臣携诏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锦仗之仪接书,才显陛下之圣君风范,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国之气魄。”

  东始修闻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龙荼即捧笔上前,他接过笔,顺手从披风上撕下一块,就以龙荼的背为案,挥笔而下,便是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写好了,提着迎风一展,右手再伸,龙荼即奉上了弓箭,拉开长弓时,他转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万铁骑已直逼北海王都,天朝气魄还需彰显?灭国在即,难道北海王还不知朕之威?”

  徐史愣了愣。

  “徐史,朕无需那些花架子排场,朕只要北海王在降与战之中选一个就是!”话音落下,弓弦作响,长箭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飞而去。

  眼见铁箭呼啸而过,如一道银电划破长空,万千将士齐齐举起刀枪:

  “威!威!威!”

  那喝声在天地间荡起隆隆回响,仿能撼天动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

  当日,东军扎营于玹城百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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