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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跟师兄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们不辞而别的理由,难道在他们心里,跟师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乐,抵不上那番孤独莫名其妙的“闯荡”?何况,他们之前不是还心心念念地竞争山神之职么?

  虽然万般疑惑,可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太分心。再过七日,我的内丹当可圆满,此时若心志不宁,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语隔天会来看看我,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师父一切都好,小师弟们也很听话,失踪的鱼师兄捎了消息回来,说自己到了一个很繁华的城市,还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知道不语是不说谎的,我总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语转身离开的刹那,那微微一皱的眉头。

  白狐是狐狸里的贵族,也是最聪明的,察言观色总是一把好手。

  我看着她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脸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语的步履总是如云轻巧,踏水无痕,她总说满地皓雪是极美的景色,若留下脚印就糟践了,所以走路时,她从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又牵扯起来。

  8

  师父咽气前,指着对面的不语,恨恨吐出两个字:“孽徒!”从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河一样流到了我紧紧扶住他的双手上。

  不语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面前,眼神里只有冰凉漠然。

  师父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翻倒的药盅里,洒出黏稠的暗红色汁液,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瓷坛散落在墙角,墙壁上,有一个被毁坏的暗格。其中一个瓷坛裂开了,洒出一堆暗绿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们三人身边还躺着一个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们最小的师弟,一只雪豹。入门虽晚,资质却高,很得师父钟爱。

  我看见师父的胸前有个大洞,边缘焦黑,面上漂浮着一层赤红色的薄气,像覆盖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语的右衣袖,变得空空荡荡,曾经纤长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踪影。

  我的心,在师父撒手人寰的同时,似也停止了跳动。

  我突然觉得,离开山洞偷偷回来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不安与牵挂,我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眼前这一幕就不会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干的?”我缓缓放下师父的尸体,眼见着这个救我,养我,教我,我曾发誓要以生命去保护他安危的恩人,渐渐失去人形,化作一只黑亮的蝎子。

  不语僵硬地扯动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术法,我才是当山神的最好人选。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踪的师兄……”我站起身,异常平静,“跟你有关?”

  “我要他们的内丹,这样我会强大得更快。”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头的日子。我不要当不祥的花妖,我要当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应过我不说谎的,对不对?”我等我要的最后一个答案。

  “是。”她点头。

  我一仰头,吐出尚未成形的内丹,化作一柄细剑,犀利的银光从我与她之间横过。有种东西,瞬间被切断了。她的实话,让我领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给老家伙报仇?”她讥诮地冷笑,“炼好你的内丹再来找我。”我的剑扑了空。她身姿的轻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门之上。怒意,悲伤,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亲手葬了师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师弟安顿好之后,我看了这个曾经热闹,如今空荡零落的“家”一眼,绝然回到了山洞里。

  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该去做什么。

  9、

  找她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

  因为她就在迎月河边等我,红色的纱衣,白色的雪地,美得凄绝。

  已臻完美的利剑刺进她心口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因为她不躲不闪。

  她倒在雪中,染红了一片世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无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总在她身体与眼中盛开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个寥落的印记。

  熟悉的身体,渐渐烟化。我眼见着如刀的雪风,裹起地上那颤巍巍的三瓣红花,越送越远。

  我的剑,当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两百年,我迟钝于时间的流动。终日在山中,或静坐,或沉睡。

  某种伤口也渐渐结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个弑师父害同门的妖孽而已。难过是有的,午夜梦回的牵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时间的流动中安静下来,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因为我的灵气而繁茂生长,山青水透。只是,天气永远是阴的,天际的阳光从来照不到这里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会影响到天气。”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正在河边树下小睡,一个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来真是一只很忧郁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边,黑衣黑发,杏眼红唇,没心没肺地笑。

  “你真是一只很无聊的树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叶盖回脸上。

  我认识这个叫裟椤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会来山里采一种很酸很酸的野果,说是送人酿酒。偶尔我们会闲聊,时间一长,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这树妖的道行修为,远在我之上,却总爱摆出一副初级小妖的天真无知,故意说一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很是让人气结。

  “喂,我今天来是给你带个好消息的。”她拿开我的荷叶。我不耐烦地坐起来,正要发火,却被一个稚嫩急促的声音打断——

  “师父师父,雪豹师叔醒了!!!”一个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从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来。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风飞回。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潜意识中,我一直在等这场苏醒……

  深夜,我从雪豹的房间里走出,一抬头,满月当空。

  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从最深的地方挣脱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山里走去。

  一地银白的山头上,我和树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你决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代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离开太久。我不是这里的山神,我的灵气无法照顾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定会回来。”我看着她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拜托,“希望你帮我。”

  “给我很多金子当报酬我就帮你。”她撇撇嘴。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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