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玄幻奇侠 > 琅琊榜之风起长林 | 上页 下页
二二五


  这并非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即便是机敏如岳银川也犹豫了一阵,“想是王爷军务繁忙,一时间顾不上这些私事,又不知道陛下已有安排,索性先忙过这一阵再说?”

  “岳卿明知不是这样,又何必虚言宽慰?”萧元时摇了摇头,眸中满是失望之色,“朕知道,他连府门都不开,显然就是不想回归朝堂,没有打算长居京城……”

  金陵城中关注萧平旌未来动向的人,当然不只有宫城里年少的小皇帝。荀飞盏在重新接管禁军事务之后,也时不时会探探他的口风,希望他能够留在朝中。今日两人相约一起出城祭拜王陵,这位大统领觉得又算是一个劝说的机会,趁着过了山门下马步行的时间,再次问道:“东境未复,金陵也伤了元气,你就真的放心这样把陛下给丢开?”

  “我大梁朝堂的根骨,一向在于君明臣贤,上下齐心,就连父王当年也没觉得京城离了他就不行,何况于我?”萧平旌笑着瞟了他一眼,稍稍加快步伐,“禁军只要有荀大哥你在,就一定能够重整旗鼓。陛下近来越发勤政,叛乱的损伤也开始慢慢起复。我早已想好了,一旦时机合适就请旨离京,请荀大哥不必多劝。”

  “你急着离京,到底想去哪里?”

  “鸽房收到消息,策儿的药已经备齐,接下来的调治由老阁主接手,想来林奚也不在琅琊山上了。我答应过,要去北燕找她。”

  见他一提起林奚便满眸柔情,荀飞盏也不禁笑了笑,没再多说。两人并肩走过数列石坊,在祭殿行了拜礼,转过半坡松林,来到东丘萧平章的墓前。青岩所砌的墓檐下,一排素果已摆放得整整齐齐,居中一鼎香炉清烟微绕,白玉石台上还安置好了一壶三杯的素酒。

  萧平旌停步整衣,在墓阶前叩首,近前倒了一杯酒,洒在祭坛泥土中,再倒一杯,一饮而尽。

  当年兄长离去之后,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着凡是逝者没有做完的事情,那就应该由自己来做。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方才慢慢明白,一个人终究不可能完全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老阁主常说,英灵已去,就不要再想他。人世的思念皆为束缚,生者若不能释然,亡者便不得安心。若是他割舍不下这一世红尘,又如何早升天界,再世为人……”萧平旌的手指拂过石碑边沿,眼角微红,“……我当然知道老阁主说的对,只是有时候……真的很难做到……”

  荀飞盏想起那年往事,也觉得胸中痛楚至今未平,重重地点了点头,上前陪奠了一杯酒,同萧平旌一起在墓前坐下。

  数缕山风卷过,远处松涛阵阵,在峰峦间起伏涌动。两人仰首凝神静听,仿佛能听到那青冥长天的另一端,有人呢喃低吟,如诗亦如歌。

  祭过王陵之后,荀飞盏职责在身,当晚便回了城,萧平旌又多住了几日,将这些年积攒未言的话,如同以前那样,事无巨细,絮絮地告知了兄长。

  他那日离城前就已进宫告过假,这几天无人搅扰,正好安安静静地认真思虑,更加拿定了主意。

  回到暂居的长林东院之后,萧平旌屏退亲随,独自在书房里写好了两封奏本,一封举荐岳银川为平复东境的主将,另一封则请辞离京。

  收到奏本的萧元时虽不意外,心底终究十分难过,低下头闷了许久,红着眼睛问道:“萧元启临死之前的话,朕知道你也听见了……既然先帝对皇伯父曾经做到过心中无疑,那么朕也一定可以。难道竟是长林王不肯相信吗?”

  他这句话问得极是伤感,萧平旌也不由心中酸软,轻声答道:“臣自然相信陛下,只是生性惫懒,难承父兄之志。陛下日后若真的需要微臣,就算臣身处于千山万水之外,也自会如今日一般,尽忠效力。”

  萧元时心知劝留不住,抬袖拭了泪,转头看向殿侧。随侍在旁的内监明白他的意思,忙进厢廊捧了一封朱封黄卷进来,恭敬地递上案头。

  “朕早就拟好了这道诏令,今日明发。无论将来何人为帅,我大梁北境军永以长林为名。”

  年少的天子能在萧平旌已然辞朝之后颁下此诏,可见其心意之诚,并不只为笼络。虽说长林之风骨,向来只在于抗击边境烽火,而并非主帅是谁,但此时此刻想起父王,想起先帝,想起长林初创时的先辈们,萧平旌依然觉得心中宽慰,眼角不禁沁出潮意。

  “陛下仁厚正如先帝,将来金陵朝堂之上,必定也能人才济济。微臣今日拜辞,唯愿御体长安,江山永固。”

  萧元时咬牙稳住自己,慢慢点了点头,“也请长林王勿忘金陵故交,不论身在天下何处,亦能时时寄送书信,以慰离情。”

  长林王请辞离京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很快就四散传开。宗室与朝臣们或是真心惋惜,或是觉得应该表明一个态度,但凡有点资格过来说话的,基本上都登门劝留过一次甚至两次。到了最后,唯一既有身份却又未曾就此开言的人,居然只剩下了岳银川一个。

  五月十七是萧平旌自己预定离京的日子,天色刚刚大亮,他便静悄悄独自一人,牵着坐骑从东院侧门走出,正要认镫上马,突见岳银川从门边石狮后走了出来,不由一怔。

  “王爷把萧元启记叙东海之事的册本交给了我,又向陛下举荐我为东境主将,如此赏识提携,可谓恩情深重。”岳银川抬手抱拳,躬身行了一礼,神色凝肃地问道,“但自从您向陛下辞行以来,满朝劝留,唯有末将一言不发,您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萧平旌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你很赞同我的决定吧。”

  “是。末将很赞同。”岳银川坦然颔首,神色宁静,“王爷下山起兵勤王,不过途经数州之地,便能以一枚已经废除的长林旧令,召得十万大军。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心人,您若是留在朝堂之上,必然位高权重,这样的事情眼下虽没什么,谁知道日后会被人怎样提起?”

  “所以岳将军觉得我是为了避嫌?”

  岳银川轻轻摇了摇头,“从王爷当年离京守孝便可以看出,这些人心算计您不是应付不了,而是从心底里觉得厌烦。既然原本就志不在此,那么此时退步抽身,又何尝不是一条上策?”

  萧平旌倒是没料到他竟能看得这般通透,眸中不禁露出了赞赏之色,“既然岳将军如此坦诚,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利弊权衡,应该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为何京城危局之中,你却敢带着寥寥数人,站在数万叛军之前,做那些看起来毫无胜算的事情呢?”

  岳银川抿着唇角思索了片刻,慢慢答道:“大概是因为……我其实也还不够聪明吧。”

  萧平旌忍不住挑起双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身上最难得的地方,也许正好就在于这点儿不聪明呢。”

  两人对视大笑,各自抱拳一礼,再无更多絮语。

  告别旧府,打马出城。夏日朝阳未上三竿便已灼灼似火,映照得城北官道一片白炽刺目。

  萧平旌扬鞭飞奔上高坡,回首再看帝京。城阙巍巍之处,仍是说不尽的烟霞繁华。他望过这最后一眼,拨转马头正要催行,视线却突然凝落于前方,怔怔地定住。

  只见高坡之上,长亭之下,浓绿飘拂的柳叶长枝间盈盈立着一个身影,裙袂轻飘,秀发及腰,如水的眼波间漾着花瓣般清甜的笑意。

  萧平旌又惊又喜,立时翻身下马,步履如风般奔进长亭,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我还以为真的要赶到北燕,才能再见到你……”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林奚的手指拉着他胸前衣襟,轻抿唇角,“但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到了金陵……”

  萧平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城呢?”

  “在这里等你不是更好吗?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不管怎么样,你都更加喜欢……”

  林奚的脸颊边涌上红晕,没有再说下去,但萧平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说得不错,我更喜欢城外的原野,更喜欢远方的山水,更喜欢你……可是林奚,红尘自有波澜,将来未必能一世安稳。你真的想好了要与我此生相守,再不分离吗?”

  垂首询问的同时,萧平旌环绕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再次收紧,似乎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不会再次将手放开。林奚靠在他胸前笑了一会儿,眸中微微泛起泪光,轻声道:“别问这么傻的话了。我若不愿意,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两人耳鬓交接,紧紧相拥,柔情满溢的同时,也念念珍惜着自己的幸运。

  幸于万千世间,可以相逢。

  幸于不负家国,亦不负彼此。

  更幸于情深缘也深,历经风云之后,仍得余生相伴。

  半空中传来振羽之声,白鸽的翅影滑过天际。从北岭山谷吹来的风回旋起伏,穿过长亭,吹起了年轻情侣交缠的衣角与发丝,又吹过碧玉万千的杨柳枝条。

  “老阁主曾经问我,可知世间何处风起,何时风息?”萧平旌亲吻着怀中姑娘如玉的额角,低声笑道,“我今日方才明白,其实根本无须答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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