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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有了这个新的想法之后,这位不畏挫败的年轻人重新振作了起来,回到小院后便叫来了佩儿,请她将莱阳王府的大致格局描画出来。佩儿原本就是个聪明善记的姑娘,身为侍女又经常描画花样,有些笔力,见岳银川当面亲自吩咐她,心知必定是件重要的事情,丝毫也不敢疏忽大意,边画边细细回想,废了两稿,这才绘出了一张自己比较满意的府邸平面图,怯生生地送到主屋。

  岳银川将图样铺在桌面上,认真研究了片刻,逐项排除,“正院、书房、花园……日常起居和接待来客的地方当然不行,这边两处侧门,府中采买和下人们又要用,倒是这一片僻静之处的可能性最大……”

  佩儿鼓足勇气插了一句话:“那里是原来莱阳太夫人的旧院,一直荒废着……”

  岳银川凝神思索,指向距离旧院不远的一段院墙,问道:“此地废弃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以前怎么说也是太夫人的寝院,自然要考虑起居出入的方便。王府南侧明明有一条专用的小巷,外人不得进入,为何没有可供府内通行的角门?”

  佩儿赶忙答道:“有、有的。只是旧院废弃后就被封住了,不再使用,小女便没有画出来……”

  岳银川唇边挑起一抹微笑,轻轻点头,“很好,那咱们就盯住这个角门!”

  谭恒有些拿不准地问道:“将军,萧元启真的会把刺客藏在自己府里吗?你能确认他们一定会选这个角门出入?”

  “问的什么话,我当然不能确认!”岳银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咱们就这几个人手,也只能盯住一个最有可能的地方,希望可以碰碰运气了。”

  谭恒呆了呆,视线不由飘向一旁低头忍笑的佩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的也是……”

  岳银川全靠推测来碰运气的这个角门,倒还真是萧元启为了戚夫人暗中开启的一条秘密通道。只不过主君想要的工部旧档还未到手,这位女刺客安静无声地住在荒废的旧院中,一时并不急着离开。芡州七人组轮班在角门外的小巷墙头趴了四五天,也没能发现丝毫异动。若不是岳银川极有耐性和定力,这场盯梢恐怕已经黯然收场。

  当初与东海订下第二次交易的时候,萧元启一直以为自己将要完成的部分更加简单。在他的想法中,工部库房又不是银库,向来不受人重视,书办这种职位相当容易安插,等过几日混成了熟脸,打扫整理皆是本职,找到想要的旧档再偷偷夹带出来,显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本王不明白,既然戚夫人手下的杭五已经找到了旧档,为什么不能拿出来?”萧元启面沉似水地瞪着眼前的何成,神色略显急躁,“工部那个破库房出入又不搜身,到底难办在哪里?今儿已是正月十九,再拖下去等荀飞盏回来,送人出城可就没有现在这么有把握了!”

  “属下明白……可我跟着进去看过,东海想要的图纸不是一卷两卷,整整两大书柜呢,顶梁那么高,实在没有办法夹带……”何成苦着脸解释,“属下顺手带了一匣子出来,王爷您先看看……”

  萧元启的确没有想到是这么个情形,飞快地接过书匣打开一看,里面卷放的都是些看不太懂的机关图样,纸张发黄,明显已经有些年头。

  “整整两大柜?存档的签子上写的什么?”

  “按签子上的标注,应该是建造船舶的图样。”

  东海水域广袤,别的倒也罢了,造船之术绝对领先各国。虞天来派出心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要的竟是大梁压库未用的船样旧档,怎么想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萧元启原本便多疑,转头看窗外天色已黑,立即卷了书匣,起身前往旧院,准备当面询问戚夫人。

  一听说杭五已经找到图纸,戚夫人甚是欢喜,对萧元启的疑问也早有准备,笑着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我们国主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出海垂钓,总想着要造一艘又小巧又平稳开得又快的好船。无奈国中的匠人卡在某些关节上,怎么做都做不好,让国主很是失望。后来辗转得知大梁几十年前有位卫老将军,在这上头极有天分,留下了许多手稿。贵国对于造船之术似乎并不感兴趣,这图样多年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国主借来一用,岂不是两无关碍?”

  萧元启静静听她说完,眉间微露恍然之色,“哦,原来如此,国主想要更小巧更快捷的船?”

  “正是。”

  “那我就不懂了,难道不是更大、更抗风浪、更有动力的巨舰,才配得上深水船坞吗?”

  他居然会知道深水船坞,戚夫人大感意外,素来灵活的舌头竟然僵结了一阵,好半天才勉强笑道:“王爷切莫误会,国主并不是想要隐瞒您什么,只是觉得这些事情您可能不太会感兴趣。我东海临水建国,即便想要建造巨舰和可容巨舰的深水船坞,为的也是远跨外海,去前人未去之境,并非针对大梁。王爷您想,贵国是一片中原沃土,陆上水道浅窄。纵然我国中造出巨舰,对王爷将来执掌江山又能有什么影响呢?”

  这话说得倒还符合情理,萧元启的面色略转舒缓,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来也是,凭你有什么巨舰,总不可能开到我们岸上来……好吧,你我定下交易,夫人既已履约,我也不能食言。只不过这么多旧档想要全部偷运出来并不容易,即便是我也得安排两天。等一切准备好了,我亲自送夫人出城。至于杭五……他的身份无人怀疑,突然消失反而奇怪,等夫人走后,他最好在工部多留些时日,以后再找机会离开吧。”

  戚夫人柔声恭维道:“荀白水已死,王爷在朝堂上深受信任,办这么件小事自当不在话下。一切听从王爷吩咐便是。”

  这番话听上去甚是让人受用,连萧元启都不禁笑了笑,脸色更加和悦,为表亲善,正要问她此处起居是否舒适,院中突然传来何成的一声惊呼:“王妃怎么来了?”

  失去胎儿之后,荀安如卧床数日,形如槁木,太医说她悲伤过度,绝不能再受刺激,萧元启便下了严令,要求院中上下人等小心服侍,谁也不许违逆触怒。这日掌灯时分,敏儿出来说王妃心烦,将新添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关上门,回到荀安如身边,低声对她道:“王妃可知……太夫人旧院的主屋里头,不久前住进一位女客?”

  以荀安如此时的心境,根本不在乎萧元启想养什么样的女客,仍是低头半靠在枕上,没有说话。

  “高门大户收房纳妾是常有的事,若只是这样,奴婢绝不会多嘴……”敏儿倾身向前,紧紧握住了荀安如的手,“但姑娘应该还记得,在外头刺杀咱们家老爷的……是个女刺客。”

  荀安如悚然一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想说什么?”

  “敏儿一向不聪明,什么事都不知道。但是沉香楼游湖之后,佩儿不见了,姑娘又病了那么久,我再傻也能猜出来……咱们这个姑爷,恐怕不是以前我们所想的那个姑爷……”敏儿抬手抹了抹泪,咬紧了牙根,“……姑娘,外头大张旗鼓地搜捕女刺客,王爷却在府里藏了个女人,您说咱们该怎么办呢?”

  荀安如抓住榻侧的扶手站了起来,搭在膝上的毛毯滑落在地,双腿虚软,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敏儿问她怎么办,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这一生所受的教养,聆习的准则,没有一条能够告诉她应该怎么办。此时唯一鲜明的感觉,就只有周身上下入骨的寒凉,太疼太冷,无法忍耐更多。

  荀安如推开房门,奔下石阶,冬夜朔风冷利如刀,瞬间扑面而来。

  在无星无月的深夜中没有灯烛的指引,前方的每一步仿佛都会踏空,会跌入吞噬万物的深渊。但她的脚步却没有因此而犹豫停顿,院中娘子和侍女们全然追赶不及,只能遥遥看着那单薄的寝衣在夜色中飞舞飘扬,如同扑火的羽蝶一般冲进了太夫人那所阴森荒凉的旧院。

  何成迎上前只说了一句话,脸上便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又不敢伸手拉扯,只能高声叫道:“王爷!王妃进来了!”

  话音未落,虚掩的房门已被猛然撞开,萧元启急步上前还未及开口,荀安如已经甩开他的手,冲到了戚夫人的前方,发红的眼眸死死盯住她,问道:“是她吗?就是她刺杀了我叔父?”

  向来柔弱的她这般一针见血,令萧元启甚是意外,怔了怔方道:“安如,你又在胡说什么?”

  “你不用再骗我了。虽然我长在深闺,但我不是傻子……”荀安如将视线从戚夫人的身上移开,怔怔地看向桌案上散放的图纸,“这又是什么?你又给了东海什么?你到底还能做多少可怕的事情?你到底还要出卖多少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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