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玄幻奇侠 > 琅琊榜之风起长林 | 上页 下页
一六一


  萧元启收剑入鞘,面无表情地问道:“表舅莅临金陵,不知这次又有什么指教?”

  墨淄侯轻柔地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走进了书房。他曾在这座府邸潜藏过许多时日,对眼下这个房间甚是熟悉,不过由于陈设布置改变颇多,他还是饶有兴味地再次逛了逛,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案头的赠书上,“不知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己能生在长林王府就好了?”

  萧元启心头刺痛,冷冷道:“生在长林府有什么好的?明明占尽了先机,明明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却因为一些迂腐可笑的理由,就这样白白地放过。我若……我若真是他的孩子,这金陵城中的朝局,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墨淄侯挑眉未语,展袖在茶台边坐了下来。萧元启倒是习惯了他的做派,也随之对坐,拨开风炉为他烹茶。

  “对你而言,鹬蚌相争,方才能渔翁得利。如今萧庭生大限将至,他儿子明显没有争斗之心,长林王府一旦退出金陵朝局,你对于荀白水的用处就不大了。以后再想暗中积聚实力,只怕会越来越难吧?”

  这么明显的事实不需要墨淄侯指点萧元启也能知道,当下冷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但话又说回来,萧元时尚未长成,你的头上也不再有长林府的人压着,正是可以大展身手,一飞冲天的机会,错过就未免太过可惜了,你觉得呢?”

  萧元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问道:“表舅千里迢迢来到金陵,想必是有什么建议?”

  铁壶安静,水尚未沸,炉中只有炭块轻微的爆裂之声。墨淄侯这次没有再出言嘲讽,伸手在袖内抽出薄薄的一页纸笺,放于茶台之上推向对方。

  纸笺上全是蝇头小楷,寥寥不满百字。

  “这是大梁距离东海最近的十个州府……”萧元启看了一眼,面色疑惑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需要大梁东境这十个州府所有的兵防细节。例如城防图、兵力配置、高阶将领的情况,还有后援补给……总之,所有的细节。”墨淄侯的语调十分闲淡,如同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能拿到手。”

  萧元启霍然起身的动作之猛,几乎连茶台带风炉一齐撞翻,厉声问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些?”

  “我既然敢开这个口,当然会有值得你这么做的好处。”墨淄侯却是不急不躁,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滑动,“大梁待我东海,虽然一向邦交不错,但总是难免有身为上国之傲慢。既然遇到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大渝可以动手,东海为什么不行?”

  萧元启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语音有些虚软,“你刚才所说的,可是东海国主的想法?”

  墨淄侯眉尖轻轻挑了挑,突然之间仰天大笑,“国主虽然还坐在他的位子上,但他是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实话告诉你吧,东海的事,现在全都由我做主。”

  “你做主?”萧元启咬牙冷笑了一声,“那你知道大渝这次输得有多惨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会耐住性子,一直忍到了现在。”墨淄侯的手指敲着桌上的赠书,神色甚是轻松,“你已经去长林府探过病了,应该知道比起大渝来,我的运气显然要好得多啊。”

  萧元启断然摇头,“你错了,大梁四境各有安防,并非只靠长林王府。而且不管表舅怎么想,我终究是大梁的人,不能通敌叛国,这是一条底线。”

  “你为什么不先等我把话说完,然后再设定自己的底线呢?”墨淄侯语调轻柔,唇角勾起一丝蛊惑的笑意,“换一句话说,你到底是真的不想听,还是怕自己有所动摇……不敢听呢?”

  萧元启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被他快速用力咬住,咬得齿痕入肉,几乎见血,“请表舅尽快离开,最好是当作……你自己根本没有来过。”

  墨淄侯潜入金陵城后并没有敢接近长林王府,但他关于萧庭生大限将至的判断却十分准确。太医令唐知禹奉圣命进府之后,已有一天一夜未敢离开。到了第二日的黄昏,他跟在黎老堂主的身边又诊了一次脉,心里的结论更加清晰,面色也更加怆然,竟不敢多看床榻边的萧平旌一眼,静悄悄地退到了外厅。

  “老王爷的病情如今已无须讳言,大人回宫去如实禀奏便是。”元叔当然明白他在此地守了这么久是为什么,走过去淡淡地道,“医者之力已尽,在下就不远送了。”

  唐知禹找不到任何宽慰的话好讲,也知这最后一夜府里并不想看到更多的外人,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保重之类的话,低头告辞。

  午夜之后,昏迷不醒的萧庭生突然在枕上辗转了两下,睁开了眼睛。黎骞之急忙让平旌将他的头托抬起少许,蒙浅雪端来暖炉上煨着的汤药,用银匙喂食。

  昏沉沉地吞咽了两口后,萧庭生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摇头不愿再饮。

  林奚明白他的意思,含泪安慰道:“您放心,这一剂药里面……并没有安眠之效……”

  老王紧咬的牙关果然稍见松缓,饮下汤药后又闭目歇息了一阵,抬手示意想要坐起。萧平旌慌忙拿过软枕,小心翼翼地垫放在他的颈背后方。

  “生死轮回,世间谁也免不了。”萧庭生苍老的眼眸因为高烧竟变得清亮起来,逐一看过围在自己床榻边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到萧平旌的脸上,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面颊,“只不过为父一直以为,你们有兄弟两个……至少可以在我身后互相扶持,却没料到人世无常,最终竟不得不留你一人在这世间……”

  蒙浅雪抬手掩面,努力想要将哭泣声忍回去。萧平旌用力摇着头,颤声哀求道:“父王您能撑过去的,想想琅琊山的小侄儿,他都还记不得您……”

  萧庭生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握住儿子的手,慢慢道:“为父生在掖幽庭,吃过常人没有吃过的苦,见过世间最冷的面孔,但此生有三件事,可谓人所难得的至幸。其一,得遇名师教导,消去了心头自幼的怨愤;其二,蒙父皇恩养,历事两代明君,建功立业,从来未曾被猜忌过;其三……家中和睦,膝下有平章和你这样好的孩子……”

  萧平旌扑在老父胸前,泪如泉涌。

  “你本爱逍遥,无奈生在将门。为父走后,这‘长林’二字,便不该再继续缚住你的手脚……”萧庭生轻轻抚着他的后脑,眸色甚是清明,“平旌,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以后只需护持长嫂弱侄便可,不必执念。”

  “是……孩儿明白。”

  “……为父的丧事该如何办,你可还记得?”

  萧平旌费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答道:“孩儿记得。王陵葬衣冠,遗骨归梅岭。”

  “梅岭……”萧庭生的头仰在枕上,瞳仁微散,语音也越来越轻,“你听外面的寒风,北境应该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梅岭……”

  窗外寒风呼啸翻卷,暗夜彤云下开始飘散的雪片撞上窗台,仿佛是要来铺设一条接引的路径,引领这位传奇的长林老王回溯那起伏跌宕的人生,穿过他在尘世岁月中一个又一个重要的雪夜,回返最终应得的宁静与安详。

  萧平旌将父王枯瘦的手掌贴在额前,一动不动地感觉他的体温流逝,直至冷如寒冰。

  曾经拥有那么多,那么多满溢而出的爱,那么多盛放不下的亲情,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失去,留不住,追不回,越是珍惜回忆,越是难忍的疼痛,痛入骨髓。

  从此之后,纵然世间万物依旧繁华,纵然还有千千万万种幸福的可能,他们都看不到了。

  他的大哥,他的父王,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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