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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出身将门,嫁入帅府,以前不知道有多少回,她眼看着夫君的身影出征远去,全然不知能不能盼到他再次归来。

  “你未曾计较过我不够温雅贤淑,我也更喜欢和你并肩沙场,同历风霜。”蒙浅雪眼中含泪,唇边却努力想要露出微笑,“既然父王有难,边境有危,我又为何不能与你一样尽忠尽责?平章哥哥,我是蒙家女儿,见过战阵杀伐,这一次……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夫妇二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似乎就此再也不愿放开。

  十一月末,迟滞已久的北境军报终于飞驰入京。

  大渝皇属军攻破桑源,自阴山斜断大梁后翼的南线与其北路军顺利会师,最终合成一柄雪亮弯刀,挥向已坚守宁州一月之久的主营咽喉。

  与此同时,先期出征的长林世子萧平章整合左、后两翼,陈兵芦塞,踩住了阮英最为犀利也最为脆弱的锋刃之巅,准备以奇袭反围之势,一举破之。

  §下部 第一章 泣血悲歌

  林奚小心地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踏过阶上轻霜,匆匆走进长林王府书院的内厅。

  萧平旌盘腿坐在南墙边的地图前,仰着头一动不动。

  那日他晕沉倒下时,门外还是满树金黄,风中也只有零星的落叶飘卷,可等到他再一次完全清醒地睁开双眼,庭院中早已是秃枝萧瑟,一片初冬的肃杀。

  最初听闻北境突变,兄嫂出征,萧平旌几乎是一刻也不能再躺下去,挣扎着想要起身。林奚拦阻不住,连日照看病人的疲倦哀伤涌上心头,突然间发起怒来,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为了救你一条性命,你知道大家有多不容易吗?现在你连站都站不稳,就算爬到北境去又有什么用?”

  萧平旌被她打得僵愣了好一阵,方才低声解释道:“我现在不是要去北境,我只是想到书院去看看地图,推演一下前方的战况。这样等我身体好些,至少心里能有数,知道赶去什么地方最能帮得上忙。”

  林奚面上血色微褪,垂眸呆坐了片刻,伸手将他扶起,一路送到了书院。

  黎老堂主那日决然离去,只是为了坚持自己的行医之则,并非从此袖手不管。杜仲跟随长林世子出征离京后,他担心林奚一个人太过吃力,时常也会过来相帮。萧平旌原本强健,体内毒素已清,又有师徒二人合力调治,不过半个多月,便已恢复了七八成。

  十一月下旬,北境最新军报入京的前几天,萧平旌与林奚两人轻骑简从,奔出了金陵城门。

  虽然与兄长的战报擦肩而过,但萧平旌对前方情势的了解依然远非他人可比,三月弯刀的战例是他打小便学过的功课,出京后一路北上,毫不犹豫地直奔芦塞而去。

  两人日夜兼程,踏入北境南五州界内时已过了冬至,入夜滴水成冰,寒意远非金陵可比。长途急行自然不可能每晚都有宿处,如遇野外露营,萧平旌都会让林奚靠着火堆安睡,自己在一旁抱剑浅眠,照看篝火不要熄灭。

  再有两天行程便能赶到芦塞,连日的晴天突转阴沉,北风带着沉甸潮湿的雪气卷地而来,一阵紧过一阵,到了后半夜愈发凄厉。

  背风而设的篝火木柴充足,在风啸声中依然烈烈燃烧,散发着足够让人继续安睡的暖意,但呼吸舒缓的萧平旌却不知为何突然惊悸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噩梦。却又不全然是梦。

  他梦见兄长在甘州那当胸一箭,梦见他从马上坠下的身体,梦见自己用力握着一双冰冷僵硬的手。

  风声咆哮,四野黑沉。萧平旌抹了抹满额的冷汗,起身走开了几步,想独自稳一稳心神。

  前几天他与林奚曾在途中遇到长林莫南营的金将军,这支五百人小队当时正奉命去包抄大渝军被切断的前锋。既然有此军令传下,可见宁州南路的战事远比推断的还要乐观。

  理智告诉萧平旌,芦塞一役长林军内外合击优势明显,父王身边有元叔,兄长身边有大嫂,他们两个应该都不会有事。

  ……应该不会。

  林奚在火堆边坐了起来,视线隔着凌乱的光影投向萧平旌。面对他黯沉不安的眸色,她张了张嘴,却又不能开口劝慰。

  漫天雪幕在次日近午时分拉开,断断续续,绵延不绝。两日冒雪疾行之后,出现在眼前的边塞城池已是披银挂素,看上去那般洁净剔透,清冷而又安宁。城头飘扬的长林战旗明明白白地指出了这场血战的胜者,大战后的痕迹已被茫茫雪色所掩,模糊浅淡,几乎不见。

  萧平旌是第一次来到芦塞,但边城格局大同小异,他沿着中轴主街一阵飞奔,很快就看到了简朴的军衙大门。

  不过三重院落,却似乎有一道又一道迈不完的门。无论是门边守卫,还是中途遇到的长林属将、兵士、仆从,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灰败,低头躬身,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每向前走一步,萧平旌心头的惶恐便增加一分,层层交叠,最终在看到跪在庭院内的东青时达到了爆裂前的顶点。

  耳边所有的声响都已消失,他只听到自己茫然地问道:“你为什么哭?……东青,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东青没有回答。萧平旌其实也不敢听他回答。

  庭院主屋的房门开敞着,十几名长林部将低头跪侍于外厅,寂静无声。他冲上台阶,推开内门,转过围屏。

  宽阔简洁的室内只有一张木榻,平整铺盖的白布下隐隐是人体的轮廓。萧庭生独自一人坐在床头守候,原本花白的头发已不见半缕青丝,眼神有些凝滞,仿佛未曾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

  萧平旌的思绪瞬间停止,僵直地在围屏边立住,曾被琅琊阁主夸赞为灵活机敏的那颗头脑,此时却无法理解眼前这最为简单的景象。他的视线在室内徒劳地寻找,一寸一寸地移动,期盼能在其他地方见到熟悉的身影,直到四肢百骸内的血液凝固,直到虚软的双腿再也不能支撑身体,仍然抗拒地跪倒在原地,怎么都不肯朝那张床榻再多靠近一步。

  床边的萧庭生抬起了枯瘦苍老的手,缓缓掀开榻上的白单,折放于长子胸前,指尖从他的发髻,抚到额前,抚到颊边,最终落到他肩头的绷带上。极度悲伤的老王爷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平章熬下了去岁那凶险的当胸一箭,却撑不过这道简单的皮肉之伤……

  北境冬日的室内,没有火盆,冷如寒窖。萧平章犹如素玉冰雕般苍白的面容甚是安宁,唯有眉间那丝再也抚不开的皱蹙,透露出了他临走时所有的挂念、眷恋与不舍。

  萧平旌费力地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咬牙强迫自己挪到近前,用力握住了兄长的手。尽管掌心毫无温度,僵硬冰冷,他依然抱持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转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林奚。

  林奚用尽了体内所有的勇气,才没有避开这道视线。她不能开口,也无须开口,双眸中奔涌而出的泪水,已经是一个无声无息,却又最为残忍的回答。

  身为将门之子,萧平旌不是不知道沙场凶险,难以万全。可是不幸一旦真正发生了,本能的反应仍是拒绝,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他将兄长僵冷的身体抱在臂间,徒劳地摇动,嘶哑地呼喊,绝望地哀求一个最后的机会,想要再看一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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