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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你与平旌当街打了一架之后,应该还没碰过面吧?”萧平章抿着唇角,“这孩子是性急了些,多谢你代我长林府管教。”

  他笑意晏晏,辞气温和,可话音内外都透着一股护短的味道,荀飞盏又不笨,当然不会真当人家是在谢谢自己,低了头道:“那日我说的话太重,也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平旌卫护家人,出手固然激愤,却也情有可原。”

  萧平章唇边笑纹渐渐收住,片刻后,叹了口气,“你阻拦他的好意,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说这个了,我给东青留了话,让他叫平旌去禁卫府等着,咱们还是先一起商议商议墨淄侯的事情吧。”

  若说京城有什么人的意见荀飞盏一定会重视,长林世子肯定要排在前列,当下点了头,陪他到宫外乘了车驾,同行至禁卫府,萧平旌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

  十来天前才打过架的两个人,最初说话还是有些尴尬,好在他俩都算通情达理,素日的感情也好,被萧平章有意取笑了几句之后,也就顺势把那件事丢在了脑后,集中心神应对眼下的问题。

  墨淄侯一夜连夺六命,用的是自己名震天下的兵刃,杀的也是在淑妃临终前照拂她的人,完全没有要隐藏行迹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说,他要追查胞妹之死。

  “当年陛下百般追查都没有结果,他如今又能查出什么?”荀飞盏拧着眉,甚是困惑。

  “倒还真的有些不一样。咱们陛下行事温平明理,定案不会单凭疑虑,总得有些口供证物才会处置。可墨淄侯不同,他可以什么都不要,问几句话就能做判断,”萧平章感慨地摇了摇头,“而最后结论如何……自然也全在于他自己如何采信了。”

  萧平旌哼了一声,“他若有了结论,又想干什么呢?私刑复仇吗?”

  萧平章的眉尖一跳,似乎被这句话触发了什么念头,“你们觉不觉得,墨淄侯把自己的名号直接放在使团名单之中,追查得又这么大张旗鼓毫不隐藏,其实就是这个目的?”

  荀飞盏没太明白,“什么目的?”

  “既然他怀疑有人要为淑妃之死负责,那么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情,无疑是在向凶手宣扬传递一条信息。”萧平章眯起眼睛,慢慢道,“他是无人可敌的天下第一高手,他为淑妃而来,他杀人不眨眼,不在乎是否错杀无辜……”

  萧平旌这时已经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没错!当年面对内廷司的追查,只要做得干净咬住不松口就行了,但如今面对这样不管不顾不讲理的寻仇……”他挑起清羽般的双眉,眸色闪亮,“若是淑妃娘娘之死真的另有内情,此刻一定会有人正在为此惊慌。”

  金陵城中有没有其他人因为东海来客而惊慌尚未可知,至少宫墙深处的荀皇后,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情绪有些失控。

  “东海昨天就递来国书,想要祭奠淑妃这么大的事,兄长为何不立即告诉本宫!”

  “娘娘,虞淑妃去世已久,母国来人祭奠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何须如此紧张?”荀白水心中疑惑,见左右只有素莹随侍,言语间也就不那么小心,“墨淄侯在京城行凶作恶,陛下自然不会容他。他妹子当年是难产而亡,无论他到金陵来杀多少人,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不是吗?”

  荀皇后面色苍白,呆呆地坐在凤位之上,半晌不答。

  荀白水皱起眉头,踏前一步,定定地看着她,“娘娘与臣是同胞骨肉,什么样的话都可以告诉微臣……已经过去整整七年的旧事,它还能掀起什么风波不成?”

  荀皇后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浮起泪意,“连你……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微臣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事实……”

  “你以为事实如何真的重要吗?”荀皇后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音量,“陛下更喜爱淑妃,我虽然觉得无奈,也还算可以忍受。我所害怕的只是将来……怕他喜欢淑妃的孩儿,胜过了我的元时。若说当年没有什么想法,说自己未曾为难过那个女人,这肯定不是真话,但最终她的死……本宫绝没有下手,没有……”

  荀白水心头稍定,安慰道:“单单只是起了念头,到下定决心,到布置安排,再到最后动手,其间的区别可大着呢。既然娘娘没有做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忧惧?”

  荀皇后尖厉地冷笑了数声,眸色悲凉,“为何忧惧?兄长难道不知道,被人怀疑却无从辩解……这到底有多可怕吗?!”

  随着这句哀伤无奈的话语,荀皇后的泪水连珠般涌出眼眶。淑妃和孩子一尸两命,天子之怒有多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宁王和内廷司奉旨详查,表面上盘问了六宫上下每一个宫妃,似乎无意特别针对谁,但是荀皇后心里明白,在所有人的眼里,正阳宫的嫌疑最大。

  人的心理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如果真的下了手,荀皇后有自信可以面对盘查丝毫不乱,但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反而在皇帝幽沉的目光下显得有些畏缩。

  萧歆不是刻薄寡恩之人,既然宁王没有查出任何实据,他也不愿因疑定罪,最终接受了淑妃难产而亡的结论。整件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皇后说过什么,没有责备,没有为难,甚至没有半句敲打暗示,可女人的心就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萧歆有时看着她,疏远的目光背后其实正在想些什么……

  “陛下是本宫的枕边人,这些年尚且疑心未消,更何况墨淄侯一心为寻仇而来,只怕在他的心里,早就已经给我定了罪吧。”荀皇后抓住案上的金杯,用力砸向阶前,“淑妃,淑妃!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荀白水急忙靠前,有些焦急地安抚道:“娘娘不要这样,想一想太子您也不能自乱阵脚。臣就不信了,就算墨淄侯有天大的本事,他还能冲破重重宫防进入内苑不成?”

  荀皇后怔怔地看着他,心头惊惧,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上部 第十九章 寒潮暗涌

  对于偌大一座帝都城池来说,四起命案虽不是小事,但也不过是周边街坊围观议论一阵而已,未在普通民众间引起多大的波澜。次日便是上元佳节,满城华灯灼灼,街面上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天,显见又将是一夜鱼龙狂舞,通宵不眠。

  由于大部人都涌出家门去主街上看灯,好些以民居院落为主的街坊相应地沉寂了下来,空荡无人,只有凝满霜露的黑瓦屋檐辉映着暗蓝天幕上的满轮月华。

  一条人影踏着月色,无声地走进空巷深处的一所独门小院。院内一栋二层木楼,大门虚掩,泄出一线昏黄灯光。人影在门槛外侧稍停了停,轻轻抬手一挥,半掩的门板向内打开,现出墙边高高灯台下的另一个人来。

  此人身披鹤氅,颊边含笑,正是乾天院的濮阳缨。木门刚刚被推开,他便立时转过身来,向着这边躬身为礼,“在下等了半夜,侯爷总算是回来了。”

  迈步而入的是位清瘦的男子,眼眉细长,肤色苍白,体态看起来十分轻韧,鬓边乌丝中杂着数丝白发,一眼望去很难推断出他真实的年龄。不过只要看一眼他腰间那柄通身漆黑的长剑,稍有见识的人大略都能立即猜出他的身份。

  “在下濮阳缨,能有机会面见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幸甚幸甚。”濮阳缨行罢礼,直起身来,笑得满面春风。

  墨淄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问道:“你就是给我送信,说我妹妹是屈死在大梁宫中的那个人?”

  濮阳缨面上笑意更深,简单地答了一个字:“是。”

  只见乌光一闪,墨淄侯手中剑锋突然出鞘,瞬间便将濮阳缨压在房中立柱上,“很好,我就知道最终你会出现。说吧,你到底与此事有何关联?整整过了七年之后才突然想起要给我送信,究竟是为了什么?”

  濮阳缨整个人几乎被提了起来,却依然笑容不改,并无丝毫惧色,“我的目的为何并不重要,侯爷其实也不感兴趣。对您而言最关键的,应该是那封书信上的内容是否属实,不是吗?”

  墨淄侯眯起眼睛,没有否认,“我所以肯来金陵,的确是因为你信中所写细节不似编造。但是同样的,你也并没有指明凶手是谁。”

  “侯爷放心,该说的话我迟早会说,绝不想在您面前卖什么关子。我只是觉得让侯爷先亲自查问一下,比直接说出那个名字更好罢了。”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收到密信亲赴金陵之前,墨淄侯最多也是将信将疑,但暗中追查到现在,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已经开始相信胞妹之死并不简单。可是淑妃死在宫中,相关人等当然大部分也在宫墙之内,仅有的六个宫外的人昨夜已被他逼杀干净,依然未能理出头绪,接下来想要继续追查,就必须得以武犯禁进入帝苑。然而宫城森严人人皆知,绝非普通外城可比,即便是如他这般绝顶高手,只怕也不能随心所欲,轻举妄动。

  “侯爷也是皇族中人,知道内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其间恩怨纠缠,嫌疑人当然不止一个。这里毕竟是大梁帝都,您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不可能无休止地隐藏下去。”濮阳缨瞟了瞟胸前的乌晶剑锋,笑了两声,“时间有限,机会更是有限,侯爷一定想在最后的行动之前,尽可能准确地找到真正的目标吧?”

  墨淄侯审视地看了他许久,剑尖缓缓点在他的胸前,“没错,要闯大梁宫城,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今晚看到你,实在是让我有些高兴。密信既然由你送出,你肯定早就知道答案,无论我逼问多少个人,都比不上问你这一个,不是吗?”

  濮阳缨长长叹息了一声,语调感慨,“令妹远嫁异国,独在深宫,不仅未得照顾庇护,最终还落了个一尸两命、公道难申的凄惨下场。请问侯爷,这向她下手之人固然要受到惩处,但最应该被报复的,难道不是大梁皇室吗?”

  墨淄侯完全没料到他的话锋会突然转向,不由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替侯爷想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既能报淑妃娘娘枉死之仇,更能相助您将来的雄图壮志,不知侯爷想不想听?”

  这句话似乎端端打在了墨淄侯的心头,令他的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愈发清厉起来,“什么叫作我的雄图壮志?”

  “难不成侯爷千里迢迢来到金陵,真的只是为了七年前去世的一个妹妹?”濮阳缨挑起眼尾看向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您就不想顺道看一看这大梁帝都中枢之地,究竟有没有值得下手布局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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