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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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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只见内屋里冲出来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红衣男孩,见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说罢将鞋一脱,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悦连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气才好。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随便玩儿好了,只有一样,可别碰你哥哥的宝贝金鱼。晚上你爹爹就来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从床上一跳,跳到子悦的身上,抱着她的脸啧啧啧一阵乱亲,鼻涕唾沫顿时涂了她一脸,他双手攀着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细声细气地道:“子悦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么都听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干,你去了只会捣乱……还是留在这里好啦!”子悦三下五除二地帮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烟儿地跑到书房里找图画儿去了。 门轻轻地掩上时,屋子忽然暗了下来,子忻这才想起早起出门时吹了灯,唯一点着一个灯笼又被唐蘅拿到里屋去了。一缕阳光从提窗的帘缝中射进来,孤零零地落在飞罩旁的一只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顿时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连忙闭上眼,又想起潜龙斋里那一群男孩子的笑声、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时狼狈的模样。 其时他摔得并不重,扒在地上时却能想象出脑后十来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人类世界常见的那种“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类复杂曲折的推理之中。在两个“我”之间可以自由叠加无数个人称与猜测。到了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想谁。唯一确信的事情是,当时地板上尘土干燥,有一丝奇异的酸味。地砖光洁而冰凉,四条边上细镂着的一圈藤茎梅花。黎先生的下摆上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里面笼着一双半新不旧,青布厚底的棉靴。他还发现老先生的脚很小,靴子很窄,与他高大细长的身躯大不相称。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涌到喉头,或是胃酸那样一趟又一趟地搅动记忆不使之沉淀,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可是,因为这件事,世界全变了,变得索然无味。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围的一切漩涡般地飞转起来。 他忽然开始数自己的岁数,开始计算要过多少年后他才会死去。 正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烟气,探头出来察看,发觉书房里有一团呛人的浓烟涌了出来。接着是“咣啷”一声,唐蘅尖叫着冲出来:“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拐杖赶过去,见书桌上几本书已烧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时地泼了水,这才不至酿成大火。 “我……我方才看书……看不清,就把灯笼的罩子拿开了。书挨着火太近就烧……烧了起来。”唐蘅怕火,见子忻赶过来,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 “行了,没烧起来就好。”看着唐蘅吓得肩膀缩成一团,懒得吓唬他,他淡淡地说道。 “书烧没了……叔叔会骂你么?” “不会。你找别的地方玩去吧。”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从哪里找的水?” “鱼……鱼缸。” 他的脸拧了起来,急声道:“你说什么?” “金鱼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悦姐姐刚跟我说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顾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处找那条金鱼。唐蘅也连忙钻到桌下去找。过一会儿,听得唐蘅欢快地叫道:“在这里!它还没有死呢!”说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摊开手,一条鲜红夺目的金鱼正张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那就好!”子忻喜道,“卧室里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缓慢,怕拿着鱼赶到有水处已经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腾腾腾蹿到卧室,远远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里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担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里?” “你的茶杯里!茶杯里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来,吼道:“茶杯里是茶,不是水。” “暂放一下,让鱼吸一口气不可以么?”唐蘅细声细气地道。 “那是热茶!”他看着茶杯里绝望挣扎、奄奄一息的金鱼,泪水不知怎地涌到眼眶,又被他捏着拳头强逼了回去。 唐蘅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发怒,跺跺脚,忽伸手从茶杯里捞出金鱼,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里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会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烟地冲出院子,一脚踢开隔壁竹梧院的大门,跑到九曲桥中,将鱼放入湖水之中。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见唐蘅咧着嘴,带着一副哭腔地对他道:“我已经把它放到水里去了,它……它还是那个样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绿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栏杆下浮得那条鲜红的金鱼,它的嘴缓慢地张合着,肥胖的身子歪在一边,仿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浮起来。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岸上踌躇着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它的嘴就不再动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无主,随波飘动。 子忻扒到栏边,找了一根枯枝将金鱼捞了起来,用手绢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对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层浅浅的绒毛,皱起来时眉头微微发红,“子悦姐姐说你常常对着这条鱼说话,是真的么?” 他不置可否,只怅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欢。” “你不让它死在水里,难道是要埋了它么?” “不是。”他望着远方,叹了一声:“我把它带在身边。” “你……你要把它做成咸鱼么?”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颤声问道。 “不是。” “它……它会变得很难闻的。” “你若喜欢一样东西,不论它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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