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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了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扶着山水只走了几步,他就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表弟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才发觉身后毫无动静,那些追兵根本就没有跟过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旁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像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叹道:“想不到毒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味。水珠从树叶上滴落,冰凉地落在肌肤上,立时引起遍布全身的搔痒。

  表弟想了想,霍然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配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林子的边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头目昏眩。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但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都留给你。”

  那些画,虽无人能懂,却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的。”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些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我这就走。”他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

  “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在挚友的尸首前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感到精疲力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 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了几步,一道小溪忽然横在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恨。”他笑了笑。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湖心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毫不介意:“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呢。”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问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

  他失笑:“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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