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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艾莉亚

  婚宴大帐被抛在身后,马车碾过潮湿的黏土和褴褛的草地,驶出光亮范围,再度进入黑暗。前方耸立着城堡门楼,她可以看到墙垒上有火炬移动,焰苗于风中飞舞。湿乎乎的锁甲和头盔反射出暗淡的光线。连接双子城的黑石拱桥上有更多火炬,一队人马正自西岸朝东岸而行。

  “城堡没有关门。”艾莉亚突然道。军官说禁止出入,很明显他搞错了。就在她注目观看时,铁闸门升了起来,而吊桥放下,架在高涨的扩城河上。她本来害怕佛雷侯爵的卫兵会拒绝他们进入,眼见这番光景,不由得咬紧嘴唇,渴望得都不敢笑。

  猎狗突然勒住缰绳,害她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该死的!七层地狱!”艾莉亚听见他咒骂,而左面轮子陷入软泥中,马车开始倾斜。“下去,”克里冈一边朝她吼,一边用掌根猛推肩膀,将她推下马车。她轻巧地落地,用上西利欧教的方法,然后满脸泥浆地跳起来。“你干什么?”她喊。猎狗也跳了下来,并扯下马车的坐垫,伸手去取藏在下面的剑带。

  这时她才听见骑兵从城门口涌出,如同一条钢铁和火焰的洪流,踏在吊桥上的隆隆马蹄几乎被城内的鼓声所掩盖。人、马都穿戴板甲,每十人中有一人擎火炬,其余则提长柄斧,带有锐利的尖头和沉重的刀刃,足以劈碎骨头,撕裂盔甲。

  远方某处,传来一头狼的嗥叫。相对于营地的喧哗、乐声及奔腾的河流所发出的险恶低哮,并非很响,但她还是听见了,也许并非耳朵听见的。嗥叫声如匕首般锐利,充满愤怒与悲哀,贯穿全身,令她颤抖。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城堡里涌出,四个一排,没有尽头,骑士、侍从和自由骑手,手执火炬与长斧。接着嘈杂声从身后传来。

  艾莉亚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的三座婚宴大帐,而今只剩下两个,中间那座倒掉了。片刻之间,她不明就里,直到看见倒塌的帐篷冒出火舌,另外两个也开始颠覆,厚重的油布落在人群头上。一阵火箭划过夜空,拉出道道光痕,第二座大帐应声着火,接着是第三座。惨叫声如此凄厉,她甚至可以透过音乐听清楚词语。黑影朝火焰移动,钢甲闪烁橙光。

  战斗,艾莉亚明白了,发生战斗。而这些骑兵……

  她无暇再看婚宴大帐。尽管河水溢出堤岸,于吊桥尽头黑乎乎地打旋,有马肚子那么高,但在音乐的鞭策之下,骑兵们仍溅着水花强行趟过去。两座城堡的音乐到如今方才协调一致。我知道这首歌,艾莉亚忽然意识到。那个雨夜,土匪们跟僧侣一起在酿酒屋住宿时,七弦汤姆曾给他们唱过。汝何德何能?爵爷傲然宣称,须令吾躬首称臣?

  佛雷家的骑兵艰难地穿越烂泥和杂草,有些人看到了马车。她目睹三个骑兵离开大队,踏着积水而来。颜色有别,威力不逊,各显神通,分个高低。

  克里冈一剑劈断系住陌客的绳索,跳到马背上。骏马训练有素,立刻竖起耳朵,转向冲来的敌人。红狮子斗黄狮子,爪牙锋利不留情。出乎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记,汝子莫忘记。艾莉亚祈祷过于百次猎狗的死,但现在……她手里有块石头,粘着黏黏的烂泥,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捡起来的。我该朝谁扔呢?

  克里冈拨开第一柄长斧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把她吓了一跳。他与第一个人交手,第二个人趁机绕到他后面,照准背心砍下去。陌客机警地转圈,因此猎狗不过被稍稍扫到一下,松垮的农夫布衫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下面的锁甲。他以一敌三,艾莉亚紧紧抓着石头,肯定会被杀的。她想到米凯,想到那个曾短暂地成为她朋友的屠夫之子。

  第三个骑兵朝她而来。艾莉亚忙躲到马车后面。恐惧比利剑更伤人。鼓声、号角、笛子、马匹嘶鸣,金铁相交的尖锐响动,但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如此遥远,世界只剩下迅速逼近的骑兵和他手中的长斧。他在铠甲外罩了件外衣,上面绣有双塔纹章,表明是佛雷家的人。她不明白。她舅舅要跟佛雷家的女儿结婚,佛雷应是哥哥的朋友啊。“不要!”他绕过马车时,艾莉亚尖叫,但对方毫不理会。

  骑士发动冲锋,艾莉亚扔出石头,就像朝詹德利扔酸果那样。当时她击中詹德利两眼正中,这回却失了准头,石块在对方太阳穴旁弹开,稍稍延滞了行动,仅此而已。她向后退却,踮着脚尖飞快地越过烂泥地,再度让马车挡在中间。那骑士催马小跑着跟过来,头盔眼缝后一片黑暗——石头甚至没在头盔上留下痕迹。他们转了一圈,两圈,三圈。骑士大声咒骂,“你不可能一直跑——”

  斧头结结实实砸在他后脑,击穿头盔和颅骨,将骑士从马鞍上掀飞出去。原来是骑陌客的猎狗救了她。你怎么搞到斧子的?她差点脱口而出,接着便看见一个佛雷家的士兵被压在自己濒死的坐骑下,周围是一尺深的水;另一人仰面躺倒,四肢伸开,一动不动。他没戴护喉,一尺长的断剑从下巴戳出来。

  “拿我的头盔来。”克里冈朝她大吼。

  头盔塞在一袋干苹果底下,在马车尾部,腌猪蹄的后面。艾莉亚倒空袋子,将头盔扔给他。他单手接住,戴到头上,于是原本的那个人成为了一条钢铁猎狗,向着火焰咆哮。

  “我哥哥……”

  “死了!”他朝她吼回去,“你以为他们会杀他的部下而让他本人活着?”他把头转回营地。“看,快看,该死的。”

  营地变成了战场。不,屠场。婚宴大帐上升起的火焰直达半空,一些军用帐篷和五六十个丝绸帐篷也在燃烧,处处刀光剑影。然而今天,每逢雨季,雨水在大厅哭泣,内里却无人影。她看到两名骑士骑马砍翻一个逃跑的人,一只木桶从天而降,砸到一个燃烧的帐篷上,爆裂开来,火焰顿时窜高一倍。投石机,她明白,城堡中正抛出油料、沥青和别的东西。然而今天,每逢雨季,雨水在大厅哭泣,内里却无魂灵。

  “跟我来,”桑铎·克里冈伸下一只手,“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快!”陌客不耐烦地甩脑袋,鼻孔因嗅到血腥而不住喷气。曲终人散,只剩一阵孤寂的鼓点声,缓慢单调,在河面回响,仿佛巨兽的心跳。黑暗的天空流着泪,长河汩汩呼应,有人咒骂,有人死去。艾莉亚齿间塞满烂泥,脸湿乎乎的。雨,不过是雨。仅此而已。“我们到了,”她喊道,声音尖锐惊恐,那是小女孩的声音,“罗柏就在城里,还有我母亲,而大门敞开着。”没有佛雷家的人再骑出来。我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我们得去找我母亲。”

  “愚蠢的小母狼。”火光照耀在狗头盔的尖嘴上,令钢牙闪闪发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也许佛雷会让你亲吻母亲的尸体。”

  “也许我们可以救她……”

  “也许你可以,但我还没活够呢。”他朝她骑来,逼得她背靠马车。“是走是留,小狼女,是生是死,你——”

  艾莉亚转身逃离,飞快地冲向城门。铁闸门正缓缓、缓缓地落下。我得跑快点。烂泥和水塘减慢了速度。我得跑得跟冰原狼一样快。吊桥开始升起,水像瀑布一般从上面倾泻而下,还有块块沉甸甸的泥巴掉落。快,快,快。她听见哗哗的踏水声,回头看到陌客正从后面追来,每跨一步都溅起一团水花;她也看到长斧,湿乎乎的,沾满鲜血和脑浆。她一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低着头,双脚搅动河水,逃跑,逃跑,就像当初的米凯。

  他的斧子正中她后脑。

  第五十三章 提利昂

  和往常一样,他们单独用餐。

  “豌豆煮煳了。”夫人突然说了一句。

  “没关系,”老爷道,“羊肉不也一样?”

  这只是个玩笑,珊莎却将其视为责备。“对不起,大人。”

  “对不起什么?该道歉的是厨子,不是你。豌豆又不是你煮的,珊莎。”

  “夫……夫君大人不开心,我对此深感内疚。”

  “我不开心的原因并非豌豆,而是乔佛里、我老姐、我父亲大人和那三百该死的多恩人。”他把奥柏伦亲王及其同伴安置在红堡里面朝城市的角落,尽可能地将他们和提利尔的队伍隔离。但这远远不够。据报,跳蚤窝的某间食堂刚爆发一场械斗,死了一个提利尔的士兵,烫伤戈根勒斯伯爵的两位部下,随后在院子里梅斯·提利尔那个皱巴巴的老母亲强烈要求马泰尔道歉,并当面称呼艾拉莉亚·沙德为“蛇妓”。除此之外,每次他见到奥柏伦亲王,对方张口就要“正义”,与之相比,煮煳的豌豆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他不打算用自己的思虑来烦恼妻子,珊莎的悲哀已够深了。

  “豌豆还将就,”他告诉她,“又绿又圆,豆子就该这个样。夫人你瞧,我这不再吃一勺。”他做个手势,波德瑞克·派恩连忙上来将一勺豆子放进他的餐盘,盖住了羊肉。我真是笨透了,他告诉自己,现在非得把这两样吃完不可,不然她又得道歉了。

  这顿晚餐在无言的沉默中结束,正如以前的无数次晚餐。当波德移掉餐盘和杯子时,珊莎请求提利昂准她造访神木林。

  “夫人,你想去就去吧。”他习惯了妻子的晚祷。珊莎同样也去王家圣堂祷告,经常在圣母、少女和老妪的祭坛前点蜡烛,说实话,提利昂觉得这些行为有点夸张,但换到妻子的角度,只怕的确需要神灵的安慰吧。“我得承认,我对旧神所知甚少,”他试着用和蔼的语气说,“或许某天,你可以给我启蒙启蒙,让我陪你去吧。”

  “不要,”珊莎立时回答,“您……您真是太好心了,可……可那里很是冷清,大人。没有修士、没有圣歌、没有蜡烛,只有树木和默祷。您会厌烦的,大人。”

  “是吗?”她比我以为的更了解我。“其实我觉得听多了修土念颂七神的祷文,享受享受林间树叶的轻响也不错呢。”提利昂挥手与妻子作别。“没关系,我不会强行跟去,请你穿暖和点,夫人,外面冷。,’他本打算问问她祈祷的是什么,但珊莎是如此尽责,到头来一定会说实话,他可不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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